安迪可洛克

铁血互攻人,第四爱狂热

|雷幻|Landing Guy

CP:雷狮/紫堂幻(斜线有意义)

原作:凹凸世界

分级:NC-17

Summary:用逃不合适,这一件事,仅关乎流浪和自我。

写给 @香氛樟脑布丁 ,总裁雷×他的前*秘书幻。两万二一发完。

————————————

紫堂幻坐在空气污浊的狭小车室内觉得自己头脑发昏一阵阵想吐,但摇下车窗并不现实。街道上弥散着汽车尾气,很难说摇下车窗吸烟霾的感受就会比吞吐二氧化碳窒息来得好。

而坐在驾驶座上的司机紧抿着唇,不摁喇叭也不做其他任何反应,权当未看见紫堂幻难看的脸色。紫堂幻比他更识相,干脆闭了眼配合地不开口,他眼前还残留着这座城市阴霾依旧的天空乌云密布的样子。尽管按理说现在理应还未到阳光退却的点,可太阳要迟到早退,也轮不到谁来约束。

不会下雨的,雾霾天而已。紫堂幻在心里这样推测。

他们开车从雷狮家出发,到现在已花去了整整一个小时。

紫堂幻先去银行把昨天那人嘱托他要打的单据都一一打好。他原本计划得很好:排队二十分钟,打单三分钟。然而人算总不如天算,最后排到他时修机器却花了整整半小时;当时他后面还排有许多人,尽管明知那些人对于自己正在做什么其实不甚在意(一位小姐在刷手机,他甚至听见了刷新微博发出的叮咚声;后面操着一口川普的男人拿着手机喋喋不休,偶尔愤愤地捎上几个国骂;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正拿着银行大厅免费提供的金融报纸,自言自语得正在兴头上),但紫堂幻心里那个包袱还是高悬着,这使得他每按机器提示操作一步,掌心都要隐隐发热;然后那个机器就突然地——戛然而止——可怜的单据像他的处境一样,半吐不吐、不尴不尬地晾在出纸口,他心里咯噔一下觉出了不妙,还意图自己挽救,使劲戳了又戳那个被厚厚屏幕保护在下的电脑按钮——意料之中的毫无用处;原本在大堂巡视的小姑娘晃悠了一会儿才发现了他的窘境。紫堂幻不好意思地正想舒一口气,抬起头与那个胸前挂着“大堂助理”的女孩对视,然而眼神交汇只一瞬,紫堂幻就读出了她的意思——别向我求救,最好也别同我说话,最最好根本当我不存在。那口气于是就此卡在他咽喉里,上下不得,像慌乱和无措此时一起蔓延在空气变焦灼了的大堂内,发出咕嘟咕嘟的闷响,连柜台接连响起喊号的提示音都没能插入这串低音、挽救这气氛。这就让紫堂幻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否该向她求助。

但他不动;他身后的一串人这时候却终于后知后觉了他的反常,动了起来;他们发出各种或交头接耳或喃喃自语的质疑信号;于是那个女孩终于也动了,她啧了一声,剁了下脚,闪身进了内堂。紫堂幻看她身影消失在一段狭窄走廊里,感觉人生总是这样处处被为难——虽然女孩并不是故意为难他的,他知道。

毕竟名为“紫堂幻”的青年总是一不小心就活在了灾难里,现在他已经差不多习惯与这些窘境相处、活在各种不体面之中了。

很大程度上,确实是灾难找上了他,而非他找上了灾难。但所有人都看不到这一点,他们拍着手嘻哈笑毕,就要抚掌总结性叹叨:“唉,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啊!”

有时候紫堂幻也忍不住去想他们也真的可怜过我么?他们配么?但这些问题都不能深想,越往深里想,难受的人越是他自己。所以只得作罢,摆摆手道:“是啊,那你们还是恨我罢。”

那时候,当他身后那些人结束了喋喋不休的唠叨之后(他们像达成了某种无言的共识,不再不礼貌地在大堂里淅淅索索地叽叽喳喳),他就觉得那些人是在“恨”他的。恨他的无能(修不好机器),恨他的无动于衷(没能拦下那个大堂里促狭地走来走去的女孩),恨他的出现(说不定要是他不打单,机器就不会坏了,反正现在事实就是机器没有坏在他们任何一个人手上,而是坏在了紫堂幻手上)。

不知道第几次的,他选择了妥协。站起来,冲身后的人尴尬地咧了咧嘴,摊了摊手以示歉意——但事实上这不管他的事,换谁来都是一样的,关于这一点,他们彼此都清楚地知晓,因此那些人也很快地放过了他,嘴里骂着“倒霉”、“晦气”之类的词句。紫堂幻堪堪觉得安心了点,叹口气蹲下来认真鼓捣那台让他出糗的邪恶机器。然而他还没研究出什么名堂来,雷狮的电话就打了进来,他刚吐的那口气就复又进入他腔腹,变成徐徐吐出的小心翼翼。“马上,我尽快......我知道、我明白。我没有打算对你解释、找借口,你等不了就别等了,我一会儿去找你,你司机总知道你在哪儿的。”他应付完了这边,发现先前那个进了里堂的女孩儿怯生生地领了个领导摸样西装革履的女人出来。

女人冲他笑了一笑,然后蹲下来,用一把钥匙轻松自如打开了机器的后箱,一通检查后厉声对那女孩道:“这点小毛病,你重启一下就好了呀。”这句的隐台词自然是“何至于叫我亲自出马”,紫堂幻活在隐台词的剧目中久了,一下便听了出来,冲那个在一旁急忙哈腰致歉的女孩投以了一个理解的眼神,不过女孩正忙着自己的活(重启机器),并未看见他这一瞥。尽管如此,紫堂幻也已下意识把女孩归入了与他同一阵营。

这两个人解救了紫堂幻,机器的问题显然轮不到他来担心了。他闲得无事可做了,便悄悄打量起那女孩来。女孩挽着一个看起来很是笨拙的发髻(发尾像绽放的十字花科植物花瓣一样,扎刺着铺开在圆圆的花芯四周),看起来年纪不很大,紫堂幻粗略估一估,猜疑大抵是趁着暑假勤工俭学来的赚外快的高校在读实习生。

 他忍不住有点儿感慨。感慨于女孩的大胆和勇敢,他像女孩儿这么大的时候,觉得社会恐怖得像一个噩梦,五颜六色的颜料搅合在一起,多暖的色调都能最后被蒙上灰,成为灰糊糊的一坨,一种莫测的颜色——像现在的他似的——这句话说明,这种色彩不是一个用来形容别人的褒义用法。

那时候他跟现在一样,关于雷狮的很多事情都处理得不尽如人意。关于这一点,有时候是他的责任,紫堂幻承认自己能力有限;但他也知晓,有时候确有别人的因素掺杂其中,不过加害者从来同他一起心照不宣、默不作声;好在,关于他“总是差强人意完成任务”这件事,他同雷狮都还算互相习惯了很多。他们都知晓而且有时候深究一些事是注定没有结果、意义甚微的。

*** ***

比如紫堂幻最后离职时才隐约弄明白,当初帕洛斯招他进公司可能就没安好心。但他也不能把帕洛斯怎么样。

那个时候,他刚刚研究生毕业,戴着厚厚的酒瓶底眼镜,有点儿莽撞地在求职市场里探头探脑寻找合适自己的工作。帕洛斯就是这个时候寻中了他——“诶,那边那个戴眼镜的紫头发傻——小伙子,别看了,对对,说的就是你,过来过来。”紫堂幻不明所以,怀抱着简历资料慌张挤开人群,在一张无人问津的破木桌前站定,毕恭毕敬问方才对他说话的年轻人:“您好,请问您有什么……”,帕洛斯这时候轻笑了一声打断了他,一点儿也不介意紫堂幻把他笑意里的轻蔑听得一清二楚,然后才慢吞吞言简意赅道:“简历。”紫堂幻愣了下,心里那点儿因对方莫名其妙的羞辱才冒出头的愤怒和不甘立刻被忐忑和兴奋压了下去。紫堂幻手忙脚乱掏出自己装简历的文件夹,双手递给那人。银发的HR嘴角的笑意已经隐去了所有带刺显毒的意思,全然是友好与和善,他就这样挂着那个甜蜜的、对未来同事的、耐操枪把子的微笑,随手接过了紫堂幻那份不薄也不厚的简历。

紫堂幻倒没介意帕洛斯的随意,郑重其事鞠躬,拉开椅子坐下,对于为什么这人会在茫茫人海中挑中自己的疑惑被紧张心情所覆盖。他已暗暗发誓,不管这家公司待遇如何,既然是主动对他伸出了橄榄枝的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公司,他一定会认真地回答所有问题,会表现出自己百分之百的诚意和百分之一百二对这份工作的热忱……

这种热血翻腾的感觉让紫堂幻这样平日里习惯于畏缩的性格此刻都好战了许多,只等帕洛斯提问——

“好了,你被录用了,明天直接来上班吧。”然而那个人这样说道。

“啊——?!”紫堂幻蒙了,还想多问。但帕洛斯似乎不打算再继续与他们这群愣头青纠缠了,他结束了招人。对紫堂幻说完了这句话后,就开始动手收拾桌子椅子。他哼着紫堂幻没听过的、让青年直起鸡皮疙瘩的怪异曲调,把一旁的垃圾桶往隔壁面试摊上若无其事地踢了踢,高高挂起的架子让紫堂幻想起他在大学里读研时遇到的一些导师或者“领导”。

帕洛斯这个时候已经夹起那份装了紫堂幻个人简历的公文包往外走。紫堂幻那腔热血全梗在喉头化作茫然的云雾缭绕,让他极有危机感地急急追问道:“您……您好?请问这是什么意思?您……您不用再……?我……我们还没?……”

帕洛斯这时候第二次打断了他:“紫堂幻是吧,有什么事明早八点到公司再说吧,我要回家喂狗了。”

紫堂幻瞠目结舌,下意识回:“啊?哦……”

帕洛斯就顺顺利利逃离了这个人潮拥挤的人口高密度区域,在过道上开始打电话,留下紫堂幻一个人还坐在原地对着空空如也的摊位发愣,隐约还能听见帕洛斯在对着电话那头扯着嗓子,努力用合适的音量道:“您放心,都搞定了,人选不能再合适了。我办事,您还不放心吗?什么?我办事你才不放心……,你——您这就说笑了,您就等着看吧……”

紫堂幻坐了一会儿,渐渐回过了神来,也不知是觉得快乐多一些还是惶惑多一些,只得自作镇定拿起帕洛斯落在桌上介绍岗位的宣传单看了起来。工薪和职位看起来都还算合适,只是这家公司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估计是什么刚刚上市或者刚刚成立的野鸡公司,缺人手和打杂的。宣传单上印满了噱头十足的夸张广告词,就差把“心动不如行动”打在上面了。青年叹了口气,总感觉自己像是被人霸王硬上弓了似的,可他也没处说去,毕竟那个“慧眼识珠”的HR(桌上还有张被落下的名片,上面写着“帕洛斯”,职位是人事资源部经理助理)已经不见了人影——他正这样想着,那抹银色又突地闪现了下,隔着人海,紫堂幻隐约看见那人冲他使劲挥了挥手。他还以为那人要同自己作别,生硬地也挥了挥手,那人却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远远地喊:“对了——我叫——帕洛斯——,你应聘的岗位是文秘——,咱们公司——老总叫——雷——狮——”越到后面人声越鼎沸,帕洛斯越声嘶力竭,紫堂幻听清得越艰难。

好的,您叫帕洛斯。

我应聘的文秘岗位,老总叫雷、师?

léi,shī。哪个léi,哪个shī呢?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很久以后,紫堂幻觉得情愿自己那天没有去应聘市场,或者从未因帕洛斯的呼唤停住脚步,从未听说过帕洛斯,也不会招惹上雷狮。

但是人生往往处处都是不情愿。且情愿与不情愿,也并非真能决定倘若重回那一刻,紫堂幻会做出的选择。因为情愿与不情愿也不是一个固定的稳态,一些流淌的情绪掩藏在这几个字符之下,让它们的界限难以分辨,许多东西都可以轻易将二者转化。自然的,这都是后话了。

*** ***

第二日早上七点紫堂幻便到了。

然而尴尬的是,他昨日未来得及问帕洛斯双休日公司是否也有人值班,他也尝试过给卡片上那个号码发了短信,可直到现在也不见有回复,又想着帕洛斯昨天说的是:“明日早上八点”。如此纠结几番,最终还是决定来。可惜双休日公司确实是不上班的——紫堂幻在办公楼一层的玻璃上看到办公时间,终于确认了这一点。但他毕竟来都来了,也就不多做抱怨,围着未来的办公楼转了又转。楼门口的警卫估计刚起就来上班了,枕着头在警卫亭里补觉补得正香,紫堂幻与那栋高高的大楼两厢对视许久,都不见警卫有转醒的迹象。

最后他转身提脚之时——办公楼一层的窗户却陡然开了。

倚着窗沿的黑头发青年正打着哈欠,半阖着眼状似随意地看他。紫堂幻抓不住那人的眼神,然而冥冥的他就是觉得对方是在看向自己的(毕竟外面除了警卫外就他一个活人了)。那人看起来对他的来历不甚在意,对他要来做什么也不甚在意。西装服服帖帖在那人身上穿着,领带却好像是被随意扯开了点,又由于对方缺乏解领带的技巧而未被完全脱下。这甚至不是雷狮与紫堂幻严格意义上的第一个对视。但紫堂幻直至今日都记得那时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一般,好似不论下一秒那个倚在窗边的人要做什么、要说什么,他都不会拒绝。

男人也确实不负他望地动了起来。他笑了一下,然后关上了窗户。

紧接着在他回过神前,有着深深黑眼圈的帕洛斯打着呵欠走了出来。他看起来刚起床,还未完全清醒,迷迷瞪瞪走到门口摸索了会儿才摁开通电开关。那扇玻璃门终于被通上电,照明按钮也被摁开,在紫堂幻面前才终于清晰地呈现出一派通明景色来——一室的杂物,几株植物被重量不轻的纸箱堆叠倚靠,已经可怜得透出奄奄一息的灰枯色——紫堂幻第一次见到比男生宿舍还乱的办公室,脸都吓绿了几分,更妄论他们一会儿还要在这里......“办公”?

帕洛斯可没功夫顾忌紫堂幻的脸色,接着打他打不完的呵欠,只冲紫堂幻招招手。紫堂幻强压下对这座名存实亡的“办公室”的嫌弃,绕过直线距离上堆叠的纸箱子和各种蒙灰物什,站定在帕洛斯面前。帕洛斯终于看起来清醒了点,勾起嘴角嘻嘻道:“你来得真早。”

紫堂幻这时候还听不出来这不是句赞美,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羞涩解释:“上学的时候差不多也起这么早,所以习惯了......”,他话说到这里就被帕洛斯再一次地打断了。套上了西装显得人模狗样许多了的帕洛斯还是那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他走进不太白的瓷地砖铺砌成的卫生间,洗了把脸,对紫堂幻道:“那可真是个‘好习惯’,好好保持。”他边这么说,边用力地甩手,似乎要把什么其他他看不惯的东西也一并甩走。紫堂幻这会儿才有点儿明白对方刚刚并非是善意的恭维,但又不知该如何应对,喏喏点了点头,胡乱应是,心里反应过来估计是自己来得太早,扰人清梦了。

这是紫堂幻知道的第一件关于他遇见的第一个同事的琐事:帕洛斯有轻微的起床气。

还被起床气笼罩的帕洛斯口气不善,夹枪带炮接道:“我怎么不知道办公室的洗手间这么好看?”紫堂幻自知自己打扰了帕洛斯洗漱,顿时大窘,讪讪摸了摸鼻子,咳了声以掩尴尬,忙帮人带上了门背过身去,走到一个犄角旮旯乖乖等帕洛斯出来。

这时他先前见到的那个青年也出来了。

紫堂幻这时候还不知道他就是雷狮——他估计对方与他年纪相仿,但那人下眼眶处有隐约的黑影,他猜也许是昨晚睡得不早的缘故——这儿充满了速溶咖啡留下的香气,而且闻起来还带着水汽。但青年此刻看起来已经洗漱完毕,手脚很是利索。紫堂幻的视线彼时已经被对方吸引住了,他有点不礼貌地就这么打量着雷狮。好在也雷狮毫不介意他新职员一眨不眨地凝视,只哼笑了一声往他这边挪了挪。紫堂幻很快就第二次地局促了,挪开视线也不是,不挪开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自我介绍。

男人对他是谁不感兴趣,这是他知晓的关于他的新同事——还不知道是谁的——第二件事。

黑色头发的男人嘴里吐字:“很好。”伴随这两个字钻到紫堂幻耳朵里,他踹了一下脚旁的一个箱子,发出的声响令紫堂幻下意识抖了抖肩膀,紧了紧自己手里还提着的公文包。

男人走过来,对他说:“你听帕洛斯的。”又很快转回身关上了门,忙自己的去了。

他们初次见面仅有的两句话结束,证实了紫堂幻关于雷狮对自己态度的揣测——无关紧要。

他这个时候猜到这个人是雷狮了,鉴于他占着看起来最大的一间独立办公室和他发号施令时颐指气使的态度。

然后帕洛斯接管了他。

*** ***

帕洛斯象征意味地问他:“看看这个图,说说你会怎么操作?”

银色头发的青年把一张黑白打印的图推到紫堂幻面前,那上面布满了油迹和颜色不明的污渍,紫堂幻对这张纸之前的用途着实存疑——但辨认出其中的内容并不难。“这是一张上证指数日K线图,直说结论的话我认为短期尚无压力,但趋势空间存疑。”这是他的专业,得出结论并不费力——反正像技术面分析这种主观臆断的事,他一向都觉得被不被人认可都是随缘。

“很好......”好在帕洛斯对他的一通解读似乎很是满意。他捧起一杯咖啡,用不锈钢小长柄搅拌勺往左转了两圈,又往右转了三圈,最后抬头对紫堂幻这样说着。紫堂幻还没来得及高兴,多加解释,就听对方接着话锋一转突问:“还有一个问题,你会做家务吗?”“嘎?——”紫堂幻手指无辜地捏了捏公文包,想起自己在整个大学期间负责了每一个住过的宿舍的日常清洁工作,这使他最终迟疑地点了点头。

帕洛斯终于对他露出了一个更加真心实意一些的笑脸:“好极了!”,他边这样说边在接过紫堂幻手里那个公文包的同时把一块抹布递进了他手里。

最后的结果就是这一室的杂物就交于了紫堂幻之手。紫堂幻收拾到累得直不起腰,甚至怀疑他们当初招的根本不是什么文秘,而是一个私人清洁工。

确实差不多了,而且还是最底层的那种。他想进帕洛斯的办公室做清洁的时候,被帕洛斯以他不希望多麻烦紫堂幻为由推了出去,紫堂幻对这个理由的可信度深表怀疑。他原打算既然如此就去打扫雷狮的那间屋子,但帕洛斯先一步看出了他的意图,拽住紫堂幻胳膊冲他挤眉道:“建议你现在不要去打扰他——哦对,你平时叫他经理就行,但是就,千万不要叫——”帕洛斯压低了声音,左右看了看故作神秘地接道:“就千万别叫他‘雷总’。这个称呼......,他很不喜欢。”他这么叮嘱着,露出一个令紫堂幻胆寒、似笑非笑的表情来,让紫堂幻顿时不敢多问了。他闭上嘴乖乖退了出去,继续安安分分地做清洁工。

这一天直到晚六点下班,他都再没有见到雷狮。

*** ***

紫堂幻对有关雷狮的那部分记忆尤为在意,并不代表雷狮也是。

可以说,比较可惜的是,雷狮连对紫堂幻长什么样都没太深印象——这一点并不是仅限于他们相处伊始,而是直至故事结束,也一如既往的事情。倒不是说紫堂幻长了一张大众脸,或者说雷狮脸盲;只是如果有个人整日在你面前不自觉低着头办事、说话,久而久之你就只能记得他的一些品质还有他的声音,至于他的脸什么样子?——现在可以这样说,直到故事最后的最后——雷狮都觉得自己对紫堂幻那双略显苍白瘦弱的腿的印象,都要比对他面孔的印象深。

这倒很大程度上说明了雷狮的问题,他记得所有曾给他带来欢愉的部分,并清楚要点,可对于一些看似细节的地方其实有些不甚清明。比如他从来不知道紫堂幻有一双这样剔透美丽……好吧没有这些形容词修饰的,豌豆蓝的双瞳。

他有点记不清自己上一次看清这张面孔具体是什么时候了,可能是哪个不重要的猴年马月猪日,比方说他现在最最能想起来的,他们上一次躺在同一张床上,用他们彼此熟悉的唯一一种共处方式共同呼吸——那个时刻紫堂幻的面孔上双眉蹙得又紧又高,双眼紧紧闭着——好吧,就算是睁开的,雷狮猜疑它们那刻也浸满了水光——所以实在不能怪他到底也记不得这样一双眼睛到底是何种颜色。

现在这双眼睛的主人,在他们相遇后的整整第三年,对他递上了辞呈——毕恭毕敬。

雷狮接过来,不动声色扫了一眼,又抬头看了一眼状似诚恳的紫堂幻。然而他们视线仅对上一霎,紫堂幻就错开了,碧蓝色眼睛里还有淡淡的润泽。他们在狭小一间办公室里,有些东西醒面似得在发酵。两个反应物的直线距离只有一桌之隔,这张桌子在不久前还被主人充当了(并不怎么舒适的)床的用途——他们结束时紫堂幻突然开口,说有事告诉他,然后他们就发展到了这个局面。此刻紫堂幻没有向前,只谦卑谨慎地站在雷狮桌前,对即将变成他“前总裁”的男人递上那薄薄一页纸张。

一切像肥皂泡一样,只有氤氲在空气里残留的情事的味道作为一切发生过的事的残留证据。然而气味很容易就会消散,一阵风就可以,或者空气清新剂,又或者随便谁身上的香水味……

雷狮抓重点看完了,对紫堂幻歪了歪嘴角:“Okay.”得说他其实不很意外紫堂幻的决定,那部分意外则主要是针对紫堂幻一直熬到现在才对他说出口。所以某种意义上,紫堂幻还跟他打了一个分手炮。紫堂幻说的是“告诉”,这样的用词无疑彰显了他难得的决心,所以雷狮不作无用的阻拦,状似以一个轻松的态度接受了对方的请求。

一锤定音。

紫堂幻悬而又悬的脑袋终于骨碌落地。

但他直觉雷狮并不真那么爽快,或者说,并不是真地那么真心实意要放他走。所以他深吸一口气,跟对方打太极:“谢谢经理。”

雷狮的头终于从那张价格不菲的办公椅撕下来,他动了,从善如流地往那张人事变动申请上盖了章,从西装衣兜里掏出笔来,眼看签名就要自笔端流畅地划出……,他却突地停住了笔道:“对了——看在‘同事’一场的份上!紫堂先生,我还想请教你一个问题。”紫堂幻眼神和心思全被他停顿的笔尖揪住了,急答:“您问。”对方似乎对他如此反应很是志得意满,低笑了声才不紧不慢问完:“请问……你在得罪了紫堂家后,觉得自己还能靠什么,再获得一份新工作糊口呢?”

——故意的。紫堂幻小小地吸了口气,又在心里重重叹气。他也想到过这个问题,甚至担心雷狮会因此不让他辞职,但是显然的,或许他高估了自己在雷狮心中的地位,对方只是想刁难自己,利用自己;至于说他会想留下自己……,就算痴人说梦了吧。

他一言不发的反应和变黑了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雷狮于是加深了那个笑意乘胜追击——“正好,我家还缺一个家政。你不是提到过你擅长家计吗?不考虑一下?”

“哗啦——”回答雷狮的是被紫堂幻捏在手里交接材料散落一地的声音,纸张上还有无数密密麻麻黑色的蝇字和曲里拐弯的线图,证明着过去的三年里紫堂幻的用心和努力。

他想起来了,他确实提到过他精于家计——在某一次事后雷狮询问他一个人住不住得惯的时候。

所谓挖坑给自己跳,不外乎如此了。

他纠结着那个令他懊悔不已的夜晚,看着雷狮挂着那个笑容已经稳稳盖上了中性笔的盖子,不得不再一次地妥协,胡乱点了头。

心绪烦乱中,他并没来得及深想这样的威胁意味了什么,也未来得及注意到那根中性笔笔尖不易察觉的颤抖,同样的,到底是高估还是低估了他在雷狮心中的地位,他也完全没来得及去想——雷狮已经命令他最迟后天就要搬过去住,做全职家政了。

他的视线发木,脑内刚刚经历的紧张使得他后脑还阵阵发麻。失去意义了的辞职申请就像当初他毫无用处的一纸简历一样,被雷狮揉皱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成为垃圾。

*** ***

三年之前,这段记忆才刚刚开始。

谁也料想不到今后会如此发展。

一开始就只是很简单的一些活,没什么业务需要紫堂幻帮忙。他耗时整整两天把所有箱子里的材料分门别类,放到原本只做摆设用的书架上,可是还有一些书最后整理出来实在放不进书架了——他看着那厚厚一摞书,有点儿犹豫。他想去报备雷狮多添置一个书架在厅堂,顺便提醒对方大堂还没有一张可以让人落座的椅凳。

尽管他的建议看起来无懈可击(至少看起来足够冠冕堂皇到做“不是对他的新上司充满好奇心”的借口),但是他仍不知道此刻去敲门是一个好的时机。雷狮很少出来,就算出来也不会与他正面对上,他总是举着电话行色匆匆地进出那扇自动门——甚至从来都等不及自动门彻底打开。雷狮的这种马不停蹄让紫堂幻感觉自己像个什么忙也帮不上的闲人(虽然其实他也忙得每时每刻都没直起过腰),好在公司里并不只有帕洛斯和雷狮。入职当天他就见到了由于是双休日所以不在上课、正好来这里做助手的卡米尔和看起来目前还无所事事的佩利。卡米尔面对新同事只微微颔了下首,佩利则在他自我接受时高声喊了一句无聊。虽然都是很诡异的“迎接方式”,但至少没有虚情假意到让紫堂幻反胃的热情出现,他不合理地感到了放松。这阵放松使得他最终鼓起勇气敲了敲雷狮的办公室门。

门没有锁。

轻轻用力那扇门就开了,甚至都没给一个紫堂幻骂出声的机会。他以为雷狮不在,可能是上次走得太急所以忘记了关门,但只扫了一眼他就发觉不是这样的。

现在是下午一点,按理说不应该有人能一觉从昨晚睡到这个点。黑头发的年轻人头枕在交叠的上臂上,狭小的空间里更多的充斥着一股咖啡因的味道,紫堂幻要感谢雷狮不抽烟——不然他一开门就会被呛死。他本来想就此掩上门离开的,书和沙发不是大问题,可以留待以后解决。可他看到雷狮办公桌旁的那窗户还是开着的(可能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雷狮就是倚在了这扇窗户上看见了他),他猜大概是由于昨天雷狮思考问题太投入就忘关了,总之这成功让他停住了脚步。

——跟你没关系!就,关上门,然后干点别的。紫堂幻劝自己,一方面天人交战觉得自己既然看见了,出于任何一个角度都应该把窗关上。现在是深秋了,尽管是下午,气温仍然不高,而且外面在刮风。

——那也跟你没关系!万一你一会儿吵醒了他呢?而且他未经允许就进了雷狮的房间,他直觉对方不会高兴。

......

最后他还是进去关上了那扇往室内灌着凉风的窗,他的新上司看起来睡得很沉,没有一点要苏醒的迹象,紫堂幻毫不怀疑对方又通宵了;他还收拾走了那只已经被喝空了的咖啡杯——杯底残留着干涸的纯黑咖啡渍,看来他的新上司喝咖啡不加伴侣,可能也不加糖。

重新悄悄关上门时紫堂幻暗想自己不像是来做清洁工的了,说是来做保姆的也许会更贴切一些。

门关上的时候雷狮睁开了眼睛。

他抓着身上多出来原本被披在椅背上的西装,摩挲了下。

他曾经有个计划,现在它被执行了,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

*** ***

紫堂幻在雷狮那儿呆了半年了,一切顺利。

在他定职后的六个月里一切似乎进入正轨,有时他也需要去跑跑业务,但仅限于盖章或者取件。紫堂幻甚至不需要多做自我介绍,只需说到“雷总经理让我来......”,那些人就一副了然了的样子把东西或者要弄的文件往他面前一摆。他再老老实实按吩咐做就行了。比起公职人员更像是个跑腿的。

他的这种无所事事在六个月又零一个星期后彻底结束。这是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时刻,紫堂幻就是由此知晓了“喝酒误事”的道理并对此坚定不移的。

紫堂幻记得那天他像往常一样,仔细地用抹布擦拭着书架上的灰尘。这上面的大部分书他都已经在闲暇时间阅读过了,种类很繁杂,涉及的面很广,大部分也挺有意思,尤其是它们多多少少还有来自它们主人的批注。然后雷狮从他房间里冲了出来,边看表边对他喊:“晚上六点我们得去吃个饭。”

紫堂幻一开始甚至没有反应过来雷狮是在对他说话,他就只是拿着抹布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雷狮皱着眉指出他的穿着不适合去参加酒宴,一把拉着他出了门,他才回过神来试图搞明白自己要做什么。现在是下午四点整,而雷狮正试图把他塞进银色的轿车里。

紫堂幻俯身配合地坐好才发问:“等等,我们去哪里?”雷狮趁他说话这会儿已经亟不可待地帮他扣上了安全带,然后年轻的总经理手指一转方向盘,脚下给油,车子就这么带着还迷迷糊糊的紫堂幻和不耐烦的雷狮冲了出去。

五分钟后就在紫堂幻已经放弃询问时车子在路边突然停了下来。“发生了什么?”紫堂幻还困在安全带里,只能正襟危坐瞩目雷狮。雷厉风行的总裁先生脸色也不好看,他正面无表情地检查着车子。紫堂幻意识到是车子出了问题,他解开安全带,听到雷狮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帕洛斯这个混蛋上次用完,没有给她加油。”

“那我们为什么不走着过去?”紫堂幻忍俊不禁指了指已经肉眼可见的高大建筑物,示意雷狮他们走过去也完全来得及。

雷狮终于把视线从驾驶座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表盘上挪开,挑眉问他:“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儿?”紫堂幻已经打开了车门:“你说了‘这身不行’,所以我猜我们是要去商场,而这是附近最近的一家百货了?”他保持着跟雷狮一臂的距离,垂下眼眸规规矩矩地跟在对方身后。雷狮锁好了车,银色的轿车发出了滴滴两声,车主人回头给了他一个玩味的笑容:“某种程度上你还挺聪明的。”

别人可能会觉得被这样的说辞所冒犯,然而紫堂幻只是抬起头来对对方回以了一个笑容。

“谢谢。”

雷狮为此多看了他一眼。

 

步行十分钟后紫堂幻就明白为什么雷狮更愿意开车去那儿了。从他们这里到那儿,步行时的最短距离要穿过一片小区,而小区里就喜欢铺设各种华而不实的弯曲走道。

“你没有说这儿在搞装修。”紫堂幻被迫跟雷狮走在一条对反所谓的“捷径”上,灰尘和黄土伴着风变成扬尘,扑到紫堂幻脸上,钻进两个人身上任何肉眼可见的缝隙里,而掘土机轰隆隆的声音伴随着碎土石块掉落的细碎声响让他们的交流变得更加困难。雷狮几乎是在喊着回答紫堂幻:“见他妈鬼,前天我经过这里还屁都没有。”紫堂幻几乎要被雷狮难得的气急败坏逗笑了,但碍于上下级身份最后还是安抚道:“那看来他们也在赶工期的deadline。”

他们像逃一样穿过那片魔鬼区域,发现彼此都有些狼狈。雷狮啧了一声:“看来现在要买两套衣服了。”“您看起来还好。”紫堂幻违心地恭维,反正跟还穿着休闲服的紫堂幻比起来,雷狮看起来确实还算游刃有余。雷狮没再多说了,带着他继续往前走。

他们要穿过一条爬满紫藤花藤蔓和花朵的长廊,走到一半时紫堂幻感觉有什么落在了他的头上,然而来不及等他拍一拍脑袋,雷狮就加快了步伐,他就只好跟上。雷狮的声音突地响起来:“我应该猜到的。”

“什么?”紫堂幻没反应过来。

“我应该猜到了他们要动工了。我之前在这儿住过一段时间,那些平房——那些地基,它们的年纪比我们都长,上一个住在那儿的大叔告诉过我这儿会消失的,或早或迟,然后我住下了一段时间,在那儿认识了帕洛斯他们,现在,它们要消失了。”雷狮脚步快得几乎在跑了。

“啊——没事的,我不介意——以及,帕洛斯他们并没有消失,这儿也还会再建起高楼来的。原来的房子,它们已经太久了,住着也不安全......”紫堂幻结结巴巴地回应,边努力跟上对方的步伐。

“我知道,”雷狮打断了他,“以及,我不需要你安慰我。而且我会把它们重新夺回来的,就算不一样了也没关系。”说话的青年看起来对这一点颇有信心。

“我没在安慰您。”紫堂幻无辜地出声反驳,然后接话:“好的经理,我相信我们可以一起把它们夺回来的。”尽管我深表怀疑。他在心里补充完整,直觉这句话不需要出口。说实话,他对雷狮为什么要与他说这些毫无头绪,但这并不妨碍他发自真心地回应对方。那些平房只剩下地基了,绿色的工程纱铺在残垣上,红色的“拆”字被红圈圈了起来,很是显眼。不难猜出租住那些房屋有多便宜,环境又会有多恶劣;他想起帕洛斯说的,雷狮不喜欢被人叫“雷总”;想起雷狮总是习惯于住在办公室而不是郊区的别墅,可怜他表弟卡米尔就只能一个人照顾自己......,而所有的这一切又令他想起自己。想起自己是如何勤工俭学读研,想起幼时的忍气吞声和最终的叛逃,想起失散的兄长和严苛的父亲......

他想得正出神,直到撞上了雷狮的背才意识到他们已经走出了长廊,现在雷狮停住了脚步,显然是在确认下一步的方向。雷狮被他猛地撞了下往前趔趄了一步才稳住,却难得地没有直接生气,只回过头打量他笨手笨脚的新秘书。紫堂幻对他怯怯一笑以表歉意:“对不起没刹住,您刚刚走得太快了。”

“你还真是没有运动天赋。”雷狮毫不留情损他,突地又一挑眉:“还很粗心。”紫堂幻还陷在迷惑里,雷狮就走近了一步,拉近了刚刚被紫堂幻撞开的两人间的距离,抬起手往紫堂幻头上轻轻一抚。紫堂幻个人空间的安全距离被轻易突破,下意识想躲,然而想起雷狮的性格和自己目前还算是对方的下属,最终还是只站定脚步闭着眼,一副静待雷狮发落的模样。对方沐浴液和须后水的味道混杂着衣物柔顺剂的清香若有若无地飘进紫堂幻鼻子里,紫堂幻打赌自己的耳根一定在泛红了。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等紫堂幻意识到雷狮退开时,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立刻退了两步,才敢睁开眼睛。视线内对方手心里正捧着一小串淡紫色的紫藤花,大概是因为花儿们开得最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所以这串花儿在谢时不知怎地正好就落在了他头上。紫堂幻心下莫名局促,羞红了脸忙用十指梳揉起自己及颈的短发,怕还会有花瓣残留在发间。

雷狮已经转过身重新迈开了腿,只有声音传进紫堂幻耳朵里:“花色跟你发色倒是很配。”

紫堂幻这下来不及脸红了,只顾得上小跑着追上雷狮:“您慢一点......”

 

挑衣服这种事不仅对于紫堂幻来说是苦手,对雷狮而言亦然。好在他们只是需要一套西装,导购小姐还算成功地调和了他们截然不同的挑衣品味。但是等他们穿着新的一身熬到了九点的饭桌上,紫堂幻面对一桌人的推杯换盏时仍旧觉得头大。

雷狮大概没料到他不会喝酒。紫堂幻有点难过地想,可能原本他带自己来,就是为了喝酒的。毕竟这是饭局。但他还是得承认他对应承这类的酒席一窍不通,红的白的都让他感觉不适,恶心反胃。他被隔壁桌那个地中海硬灌了一杯下肚,已经开始脚下发颤。

雷狮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紫堂幻隐约觉得他并不惊讶。只是在他被迫灌下第三杯时,雷狮终于挡掉了要敬他们的第四杯。这让紫堂幻感觉自己莫名被看扁了——虽然他确实不会喝酒,但人一旦喝醉了总容易做出点让自己后悔的事来。所以酒精上头的紫堂幻此刻豪情万丈地脱了外套撸起了白衬衫的袖子,雷狮的视线顿时重新回到了他身上,这让紫堂幻迷迷糊糊间有那么点隐秘的得意,他接过了递过来的第五六七杯,很快就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了。那些敬酒的人还在笑,紫堂幻耳膜都被震得嗡嗡作响。

如果那些人都满意了的话,也许是好事情吧。他混沌间这样想。

 

他的混沌一直持续到酒席结束,这一点雷狮应该可以作证。然后他被他的上司架出酒席,在一辆红色的跑车旁吐得昏天黑地。

他吐过后终于感觉一丝理智回了笼,示意雷狮自己可以站起来。雷狮嗤笑了一声,显然对喝醉了的紫堂幻能自己站稳不抱信任。于是他们仍维持着那个尴尬的姿势,紫堂幻一只胳膊被对方大力抓着,有点儿难受,忍不住挣了挣。雷狮被他带着晃了晃,但没松开手,反而警告他:“你给老子安分点,再动扣工资。”

紫堂幻半清醒半迷蒙的迷雾脑袋里终于抓住了关键词“工资”,这使得他最终选择了安静。

然后一辆计程车停在他们面前,雷狮把他推了进去,在他的头撞到那边车窗前稳稳坐进车里拉住了他。但力道有点大,导致原本就摇摇晃晃的紫堂幻一头栽进了雷狮怀里。紫堂幻对此全无意识,努力了两次未能重新直起身后,终于放弃了那丝清明,在雷狮温暖的怀里放弃了与酒精带来的困顿对抗。

他睡了过去。

雷狮哭笑不得,他原本只想送这个麻烦的员工回家,现在看来计划有变。

“算我欠你的。”他说。

 

紫堂幻一觉再睡醒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睡觉显然有益于他的理智回笼,虽然他还有点儿找不回自己,但起码能意识得到这儿不是他家。奈何他的认知也仅限于此了,他现在对于他在哪儿的好奇心明显没有找到洗手间的欲望热切。好在有还算熟悉的声音恰到好处地于此刻响起:“洗手间在你出门左转第三间屋子。”

紫堂幻只来得及丢下一句谢谢就冲出了房门。

起码他现在能站稳了,倒算是个好消息。

紫堂幻解决完个人问题洗了手又洗了把脸,才有点恍然大悟重回人间的感觉。

所以他现在是在雷狮郊区的别墅里了。羞愧感混杂着好奇升腾起来,他深呼吸对着镜中那个自己苦笑,知道自己又搞砸了一部分事情。

他想要挽救这一切,于是他鼓足勇气回到先前那个房间,跟雷狮说自己已经可以独自回去了,谢谢他的照顾,并为自己给对方添的麻烦表达了歉意。雷狮正在整理什么东西,在紫堂幻磕磕巴巴地表达完意图前并未抬头,最后也只是点了点头示意他随意。

“其实我一直想知道帕洛斯为什么当时偏偏招了我。”紫堂幻神智有些许混沌,临走前含糊地问出这个困惑他已久的问题。

“是我让他找的。”雷狮看起来也喝了不少,他下意识地这么回答了,语气间的得意不言而喻。

“为什么?”这下紫堂幻更加疑惑了,他隐约觉得事情变得不简单了,但他又不知道该往什么方面想。

雷狮没回答他这个问题,放下了一直在整理的文件。

“其实那天我醒着。”他突然转而道。

——哪天?紫堂幻几乎就要问出口了,随即意识到了那是哪天,因为雷狮指了指身上那件有点儿脏、还充满了酒气的西装外套。

紫堂幻觉得自己的脸烧了起来,张开嘴又闭上,最后认命地回了个干巴巴的:“哦。”然后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对了——我想建议您在公司大厅多购置一个书架和一些椅凳,这样会看起来更合适。”紫堂幻想起来他当初找到雷狮、敲开那扇门的初衷,至少现在这可以做一个不错的引开话题的借口。

“可以。不过——”雷狮先是点了点头,接着转折,“——鉴于我已经把那摞放在书架旁放不进去的书随手放在了个我都忘记是哪儿了的地方——我要记得的事太多了,总之我想我们就没有必要再买一个书架了。但是沙发的建议不错。”紫堂幻没再说话,他点点头,在手机上记下来他们需要新购置的东西。

有些东西是不能留待以后解决的,他默默对自己说。那些书都是好书,它们不应该被那样对待。

但它们属于雷狮,紫堂幻再惋惜,也只能在心里默哀而已。

雷狮任由紫堂幻在他门口站着,手指安静地在智能机上点来点去,一会儿才开口:“所以你现在是单身吗?”

紫堂幻被吓得停住了动作,手指顿住,半晌才意识到雷狮还在等他的回答,于是他诚实地回答了这个问题,点了点头。

雷狮吹了个意味不明的口哨,他坐直起来,转了一下椅子,身体前倾把双肘弯曲架上桌面,手指交叠捞住了脑袋,由于微醺那双深紫的眼睛现在隐隐发黑。紫堂幻听到雷狮一句一顿:“就算不是也没关系。因为我不打算同你发展一段浪漫关系。而且我有你的劳动合同。”

紫堂幻又点了点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点头,对谁点头,又怀着怎样的心情点头。

雷狮接着说:“过来。如果你暂时不想走了的话,过来。”

然后紫堂幻靠近了他。

雷狮还在问:“你知道你穿着白衬衫站在那里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紫堂幻(一如既往)诚实地摇头,酒精使得他对于个人空间和安全距离此时不是那么在意了。

雷狮拽着他的衣领将他拉了下来。

当天他没能回家,也没能去采购。

*** ***

错误开始,然后被延续下去。

他们频繁地应酬,次数多到紫堂幻都不会再因为喝多而吐得一塌糊涂。

 

那次几乎也跟以往一样,然而变故是在雷狮和他出酒店门时发生。

这种黑色的轿车紫堂幻只在杂志上瞄到过一眼,是一款新出的奥迪。那辆车车速极快,像火急火燎赶着去做某事,雷狮走在前面没有注意路面——谁能想到空旷的酒店门口会突然冲出一辆价值不菲的奥迪——就只差那么一点点。紫堂幻几乎是瞬间酒醒了,眼疾手快高喊出声:“小心!!”边大力拉住雷狮胳膊往后一拽,那辆车于是与他们擦身而过。

紫堂幻刚松了口气,就见被他抓得连退了两步脸色也不好看的雷狮眼神陡然尖锐——然后他被雷狮整个人抱住,回敬了那句:“小心!”,他们两个人摔在一旁,连滚带爬好不容易站起来分开一看,各自都是一身是泥——然而谁也顾不上注意这点,只来得及各自庆幸避开了失控了的轿车,在彼此眼里捕捉到质变的蛛丝马迹。

肾上腺素使得雷狮还喘着气,但他笑了起来,语气带着点劫后余生的轻快:“我是不是说过你没有运动细胞来着?我撤回这句话。”

紫堂幻为这个玩笑也笑了起来,他说:“我觉得该是我说这句话——‘你可真差一点运动细胞’,雷狮。”

 

那天晚上雷狮身体力行证明了他们谁的运动细胞更发达一点。

*** ***

雷狮有次问过紫堂幻:“你本科实习时是怎么被上一家公司辞退的啊?”

紫堂幻为对方一贯的挖苦语气微微惶恐,实话实说:“个人原因……能力问题。”

雷狮就不多问了,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懂了。

紫堂幻就没有再多解释。

其实那个时候与现在差别不大,狭窄的办公室,凝滞的空气,拉帮成群的小团体,高跟鞋踩在白瓷砖地板上与各式各样的香水味,从听觉和视觉两方面一起搅乱他的视听。紫堂幻在那儿待了一个月,堂内业务做得其实不差,但他实在快要被逼疯。因为与其说他是在工作生活,倒不如说他是坐在冷气十足的办公室里受刑。这种刑罚是不动声色的,刀子你看不见,血你也看不见,哭喊声也难闻,可是每天那小小一个办公室里的人却都在变,今天是李姐,明天是王哥.......,有些桌子空几天,但很快又有新人填充上那个位置,只有那人消失的那短暂几天,无声的坟冢群才会出现,碑文斑驳,紫堂幻伸出手触摸一遍,还没来得及再叹口气,就又有任务压下来。紫堂幻不知道哪一天会是自己,但知道总会有那么一天的,提心吊胆过了很久,战战兢兢熬到转正,正式入职没过两月就有人满脸歉意找他谈话——他听到“希望你能有个更好的出路”第一反应却是猛松口气。实在太累太累,就好像每天要面对十个帕洛斯。紫堂幻深觉自己不适合直入职场,回头就去考了研。安安分分做他的小土鳖,除了学习两耳不闻窗外事,倒也安安稳稳。

所以现在也一样,只用面对一个帕洛斯,对紫堂幻来说,已然很是满足了。

但那个时候他还料错了一点。他确实只用面对一个帕洛斯,但等价的,他也不得不付出要面对一个“雷狮”的代价。这个代价,其实并不比面对十个帕洛斯来得轻松,关于这一点,是紫堂幻始料未及的。

因为他一向自认能力有限,所以更喜欢只做一个执行者,被强权者带着走时他确实感到一种难言喻的安全感。这一点无需赘述,然而使他感到矛盾的其实是另一点。人很难感到自己具有独立之思想,可人们又是为此而活的,为此人们才总是在不断地努力学习、接受教诲、行走生活。紫堂幻无独有偶,他的大部分的生活初体验确要得益于他的工作经历——只不过这是一个间接、委婉、紫堂幻式的说法,倘若让故事的另一个主角翻译一下,他一定会得意洋洋地一竖衣领,弯起嘴角轻蔑道:“当然是(得益于)我!”

当然是雷老师。

关于这个称呼紫堂幻也不陌生,至少有百来人或真或假、亦诚亦伪地这样叫过雷狮。那些人通常会大步迈过来,热切地这样把这个叫法脱口而出(像他们排练过无数次一样自然),然后眼里不知何用意的光,伸出双手像捧住珍宝一样与雷狮紧握双手、上下摇晃两下,然后绝不会多摇第三下快速地松开;接下来他们会浅吸一口气、像结束一场战役一样,再把面孔转向站在雷狮身旁微微低着头挂着寒暄微笑的自己,他们惊叫起来:“啊!你是雷老师的助理紫堂——幻先生吧!”——紫堂幻恨死了这个拖音,就仿佛这声音是属于那些人胜利的号角一样,对他宣告胜利。在所有这样的时刻,他都无比想一拳揍上这些人的鼻子,或者出言提醒——但随即他注意到雷狮会饶有兴味地侧头看向自己,他就只能咬咬牙扯扯嘴角,憋出一个尴尬的笑意,回那些人一个不痛不痒的敬语:“您好。”——这就说明紫堂幻此刻更恨雷狮,如果、但凡、只要,雷狮回头地眼神中有那么一点儿警告意味,那些人就会收起他们的傲慢。但雷狮从来不,从不。因为一些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中胜利需要由另一些人的失败来得以平衡,而他就是那个不幸被选中的失败者。是他,当然是他。

这是雷狮给他上的第一课。

第二课就难以启齿一些,是关于“人性”这个词——中的后一个字。

紫堂幻有时想骗自己,骗自己讨厌不受控的一切反应,讨厌被迫不能抵达的高潮,讨厌被迫接受对方选择的地点,讨厌被迫承担过多的蹂躏。但遗憾的是他骗术显然不及帕洛斯的一半,对于如何骗过自己还有很多要学。

只能说,紫堂幻和雷狮,谁也不认为他们应该有什么。

在一切真真实实发生之前,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最多只能算是“萍水相逢”的关系,其实这倒不能怪“所有人”,毕竟直到故事结束之前,就连故事中的主人公们自己对彼此的定位也仅限于“露水情缘”为止。

紫堂幻被迫接受一段办公室恋情。开始时他还有精力说服自己:“尽管这是错误的,但你也没力气反抗,这不是你的错。而且他很快就会厌倦了,你们就可以结束了。”但事实总是与他预测的背道而驰,在这件事上也不能说是紫堂幻太过愚笨,因为随便换了别人也是万万想不到的。当然别人也万万不会想到,最后有勇气在未来结束一切的也会是生性怯懦的男孩,同样,重新开始也是。弱小的人往往具有极大的爆发力,关于这一点,是连雷狮也没能料到的。

但发生即存在,存在即合理*。

远离你所熟悉的一切并不好受,而且往往充满痛苦和纠结,但这是有必要的。在紫堂幻可以正视自己的泪水和哽咽后,他相信自己是冷静做出了一切决定的。就像雷狮在搬离旧办公室时在他耳旁耳语的那样——那不会是结束,而是崭新的开始。而他在雷狮身边呆了这些年,如果连这都未学会,未免有些太过狼狈。

这么看来,雷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个好老师。从不停留于纸上得来终觉浅的一切,与紫堂幻兢兢躬行着一切——以折磨其中一方的方式。

 

开始的时候一切都还算“不错”,直到他们终于越做越大,最终不得不搬离旧办公室,去面对更对值得用更大的办公室来接待的客户。

这时紫堂幻已经彻底同帕洛斯和佩利混熟了——然后又因为帕洛斯的背叛,他们离开了公司;至于卡米尔——他们算是在各种尴尬中熟识了起来,说是他单方面的定义更加准确一些,因为卡米尔只是在同他在那栋郊区的别墅里又打了几次照面,除却第一次见到他时男孩有些微(令紫堂幻耳热)的惊讶表情,之后就坦然接受了什么他们未宣于口的事实,对他的出现见怪不怪了。

 

这些轨迹内的事物虽然不足以让紫堂幻感到舒适,但起码让他小小地获得过满足感,有那么几个时刻,他躺在雷狮那张楠木的大床上认真地思考这样一直下去的可能性。可以说那个时候他对未来会发生的事全无预感。

他不是乐观主义者,所以没有作长远打算的习惯。安定是不可被奢望的,希望亦是。他曾经清楚这一点。青年紫色及肩的头发顺着他歪头的动作很轻柔地划过侧脸,他的鼻息打在发帘后,带出雷狮常用的香波的气味萦绕在他鼻息,房间里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时钟里指针行走发出的滴答声,像无数个夜晚一样。

但这个夜晚似乎注定不同以往,从雷狮单手拢过他有点儿过长的发尾在他颈侧印下一个吻开始。

雷狮几乎从不做前戏,这次的温柔和耐心却足以叫紫堂幻害怕——但再温吞也仅止于紫堂幻哭着说出“求你”之前了。

他们第二天照例有应酬。

雷狮出门前突然转回身,紫堂幻跟在他身后——像往常一样——锁好了门,刚转过身来,就与雷狮四目相对。紫堂幻许久未冒头的紧张感又影影绰绰显出踪迹,他想问怎么了。但雷狮只是伸出手来,轻轻推了推紫堂幻的眼镜,然后走向了他们的司机。紫堂幻喉头哽住,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对方。就那么一次吐息的瞬间,他突地回忆起早前雷狮汽车没有油了的那次窘迫经历。现在他们有了司机,这种情况再也不会发生了。雷狮已经挑了靠里的位置坐好了,他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是一言不发地凝视着窗外,没有再看紫堂幻一眼。

一路无言。

紫堂幻的忐忑等真正到了酒席上就全然化作了惊讶和其他复杂的心情。

与他的哑然全然不同,他好久未见的父亲对他出现在这里却似乎并不意外。男人只小小倒抽了口气、眯了眯眼,旋即呵呵笑道:“有趣!”紫堂幻耳朵里听见了这句话,就像他第一次听见雷狮说:“很好”,或者第一次他对自己说:“喝!”,或者帕洛斯走的那天对他说的:“拜拜”。

它们代表一些意义不明的时刻,紫堂幻自己在这个不知该露出何种表情的时刻飞速地忆起了它们。因为跌踵而至的是一些错综复杂的画面:那辆奥迪失控向他开过来的时候,雷狮对他说:“小心”;卡米尔站在他身后,沉声地暗示他信任;帕洛斯拍着佩利的脖颈,余光对他微笑,挥手离开的时候......

是有趣过的。

这些时刻堆挤在一起,兵刃相见,他在一个激灵中找回些许理智,冲家父点了点头,甚至笑了一笑。

是了,雷狮对他是谁不感兴趣。

他脑海里想起这个结论,这个他曾在得知帕洛斯有起床气后第二个知晓的结论。他想起当时他曾疑惑他们为什么要招聘自己,现在他大概知道一点儿了——然而紫堂幻宁愿不知道,就像他不想知道帕洛斯的起床气其实是由于帕洛斯家的狗和帕洛斯双面间谍的身份一样。

雷狮在乎的只是紫堂家那个有污点的嫡子是谁。

这就是那个答案了——虽然并没有什么“问题”需要被这个答案回答。

紫堂家的资金还是打到了他们的账户里,紫堂幻在核帐时感到了久违的钝痛,血腥味混合着过电的麻木让他温习了这种阵痛。他把账本整理好,忽视大脑里因痛苦而发出的哀嚎,仔仔细细又确认了一遍收支平衡后才把一切交给了雷狮。

然后一个星期内,他就递交了辞呈。

再然后就像先前提到过的那样,他就住进雷狮家里成为了家政。

负责打扫,为卡米尔和雷狮准备早晚饭。以及,他咽了口口水,与雷狮做爱。

学会面对现实是必要的。他反复告诉自己。生活再次变得麻木,麻木总比大惊大悲来得好。

这一切持续到雷狮突然告诉他新的办公室已经基本建成了,问他要不要去看看。

他提起这件事时他们刚结束一个性事后安抚性质的吻,额头靠着额头,呼吸缠着呼吸。紫堂幻觉得疲惫,他吸了口气,用这口气的力气轻轻点头。

 

然后就是开头那幕了。

*** ***

一切顺利。

车终于开上了一条僻静的国道。

紫堂幻猜测他们快到目的地了,但鉴于先前他还一次都未去过雷狮新址的办公室,不知道路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些事都好像只发生在昨天,他只要一回身,还能想起去往旧办公室的路。但那儿已经是“旧办公室”了,一个“旧”就宣告了一切已经成为了过去式。那他呢?他是不是也一样,现在成为了“旧员工”,是不是很快终有一日,也会成为“旧情人”?不一样的是雷狮不会为已成为过去式的一切回头,可他还被固执地困囿在既定的桎梏里,他记得旧办公室里每一样陈品的摆放位置、习惯早间七点半起来要泡一杯不加糖的速溶咖啡、清楚夜深人静时究竟哪一个时刻对方会悄然的摸上他脖颈、忘不掉雷狮衣领上淡淡的须后水的味道;可见未来接不住他,过去他也留不住。那些生活日常里严丝啮合的齿轮喀拉拉转着,把黏附于上的他挤压变形。

 

雷狮的司机已经开始倒车熄火,对他摆出一个公式化的职业笑容,客气道:“到了,先生。”

紫堂幻下车,觉得这儿几乎被建得像是一座府邸。

 

“你不喜欢这里吗?”雷狮这时候迎了过来,想接过他手里的公文包。紫堂幻侧了侧身微妙地避开了对方的动作,同时把装着单据的牛皮纸袋递过去。雷狮没坚持,接过去递给了他的新秘书——是个有点儿怯生生的女孩儿,戴着圆框的眼睛,接过东西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没有。紫堂幻脚下踩着亮堂到可以印出他脸庞的大理石地板,看着那个在大厅中央正在被加热的游泳池摇了摇头。但又怕会被雷狮误会成“不喜欢”的意思,补全了那句话:“没。”

雷狮看向他,紫堂幻与他对视。

但他们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被加热而蒸腾的水汽和用来清洁的氯气缠绵在他们鼻息间。显然为了一方面的舒适就必不可少地要付出另一些代价做等价交换。他现在对这一点很明白了。同时猜雷狮可能在一开始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现在他什么也没再多说,只在紫堂幻能避开之前,牵起了他的手,继续往里走。

 

于是只剩下紫堂幻一个人在身后亦步亦趋,心不在焉地补完那些字句。

——但他还是跟我上了床。

他在心里为雷狮辩驳,又隐约明白这个证据多么苍白,同时从侧面说明了雷狮加深层次的铁血和不择手段。

——至少他还为我流过血。

这是铁证如山的,是紫堂幻表面上所承认的、他最终选择站在了雷狮这一方的理由。

 

那有没有可能.....

——他还为我动过情?

这一点紫堂幻不敢深想了,他深呼吸了下,脚步也顿住了。他们的手还牵在一起,这引来了雷狮的第二次回头关注。紫堂幻回应:“晕车。”雷狮点了点头,又不说话了。

那张票还攥在他另一只手的手心里,已经被汗湿浸潮。

 

他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一千次一百次地,现在他又一千次、一百次地警告自己,务必下定决心。

为此他逼迫自己开口——深呼吸——“我......,我出去到周围走走。”未被唤及名讳的男人听到了他的话,再次与他对视,眉峰上凛冽的寒意和模糊的犹豫参杂在一起,几乎让紫堂幻打退堂鼓避开视线——但最终他还是定住,像立在狂风大作的海浪上的危危桅杆,摇摆又坚定。那双神色异样的眸子闪了闪,有紫堂幻抓不住的情绪飞一样掠过,他猜测或许是自己看错,对雷狮回以叹息。

雷狮最终道:“去吧。”

伴着这两字落地,他们牵着的手也松开,紫堂幻有那么一霎从这缥缈两个字里真切地嗅到了微醺的苦涩。但他很快制止了自己深想,点点头加快了往外的脚步,几乎是赶着出了院门——赶着坐进了好久未见的前同事,帕洛斯,的车里。

他转过头,坐在封闭空间里那种反胃感再次清晰地上涌,讽刺地提醒着紫堂幻原本的借口是出来透透气。

帕洛斯吹着口哨,什么也不多说,只开车。

挑起话头难得是紫堂幻,他状似无意问:“帕洛斯,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养的狗呢?”

帕洛斯扶住方向盘的手一顿,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紫堂幻通过后视镜看到自己疲惫的双眼,眼睑下淡淡的青色像雾一样不规则的叠拓在苍白的面孔上。有点儿像他与雷狮在旧办公室初次见面时雷狮他们的样子,他轻而易举就被同化,加入了他们类吸血鬼的一族——倒是拉他“入伙”的这位前同僚,此时似乎已经脱离了苦海(或者陷入了泥沼更深处),但总之结果是他们谁也甩不掉那一身泥淖。

帕洛斯避而不答,但笑道:“我可是跳槽了哦,可不能跟你多说话的。说真的,你发短信来让我来送你一程我还真是挺惊讶的......”

紫堂幻深呼吸打断帕洛斯的喋喋不休,接上自己刚提起的话头:“我也养过狗,养过三只。它们后来都死了。”帕洛斯似乎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没贸然接话。

“我记不清它们都叫什么,只记得有只叫斯巴达。我父亲说我什么也不会做,只会玩,为了惩罚我,就把它们都赶出了家门。我每天上学都能见到它们就在我们家对面的马路上,它们不敢回来,回来就被乱棒打,有只被打死了后,另外两只就不敢再来了。但是它们也没有走,它们一直蹲在那里,好像只要我住在那里,他们就哪里也不会去。”他摇下了车窗,宁可深吸雾霾也不愿意憋死在二氧化碳之中。

帕洛斯这个时候有动静了,他笑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了哼的一声。

“有时候忠心会害了我们。他们从有一天起再没有等到我,也不愿意离开,最后饿死了。”紫堂幻看了看表,知晓已经离目的地不远了,他要把这个故事讲完。“但想起它们仍旧使我感到幸福。不论何时,我仍旧愿意想起它们。”他说到这里,他们刚好到了——车站。

“我们?”帕洛斯突然转过头,警惕地看向紫堂幻。

紫堂幻没有回答帕洛斯的疑问,帕洛斯骗了他很多次,他只对帕洛斯隐瞒过这一次。“我恨你,恢复你砸掉的那台笔记本的所有数据时,支撑我写下每一行代码的都是这个念头。帕洛斯你真该感谢雷狮的。如果没有雷狮,我列出报复清单里十个名字有九个都会是你。”然而雷狮出现了,那九个名字都是雷狮了;可帕洛斯仍名列其中。所以尽管他不会真的向谁复仇——姑且这样说——也不影响他对帕洛斯陈情如此。帕洛斯愣了一下,对他露出一个模糊的笑意,然后驱车离开了。紫堂幻知道他是急于去验证那个不好的预想。

紫堂幻拎着行李箱往检票口走,暗自嘲笑自己曾经的无知。他曾以为自己无论如何说不出“爱”或者“恨”这么深刻的字眼,显然他错了。错得离谱。

毕竟以前他还以为自己注定是无性恋,最后甚至(某种意义上被迫)做了别人的炮友。真可以说是世事无常。

而现在他要赶这一趟可以远离这所有一切的火车。

*** ***

可惜无论如何的是,世事再无常他也改不掉自己的优柔寡断。

他本应该像昨天雷狮毫不留情地第三遍入侵他那样果决,像更早一些时候卡米尔对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样坚定,像帕洛斯当年一眼相中他那样不作多想。

他在自己伤口上一遍遍撒盐,但直到最后一刻,却还是鬼使神差地赶下了火车。

你在这里的话,我还能去哪里呢?不痛一痛的话,生存与毁灭,又如何显现区别?

他想起来那些死去的狗,他离开了的朋友,他舍弃了的家庭。每一个决定都是他亲自做出的,包括被他舍弃了的那张火车票和保存了所有帕洛斯内幕交易的U盘。他把所有这一切打包在一起,决心让火车带走这些,带走曾经决定离开,逃避一切的那个他。

虽然他暂时不想回去了,也许是时候到处走一走、看一看了。紫堂家家主的势力再大,总不至于无处容身;就算是战火连城,也总有无法被烫灼的一隅。

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这一次不是只是说说而已。

*** ***

紫堂幻知道自己走了很久,但是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最终走到雷狮面前的了。

他还记得自己把名片递给那个穿着白色衬衫的圆框眼镜女孩,那个女孩也已经不再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她得体地鞠了一躬,请紫堂幻在那座像府邸一样华丽的私人会所外面稍等。再过了一会,他就被恭恭敬敬请了进去。

然后他们最终还是在这里相见,就好像回到紫堂幻说自己只是出去走走的那个午后,而现在他回来了。

雷狮抬头看他,好像他们第一次相见那样,眼睛里什么都没有透露出来。可紫堂幻只与雷狮对视一眼,就已觉得惊涛骇浪在那片紫色中翻涌。雷狮低下了头,浪潮于是消失了。

大厅很宽敞,或者说太空太寂寥了。紫堂幻的呼吸和雷狮的目光砸在地上后都无一幸免的粉身碎骨,弥散在空气里成为酝酿某种暧昧气氛的元凶。雷狮还是坐着喝他的酒,好像紫堂幻在不在他跟前原没有什么两样。

紫堂幻站了一会儿,先行坐下。雷狮终于把那瓶酒放下,似乎决意要与他谈谈。

但紫堂幻没给雷狮这个先发制人机会,他开口道:“谢谢。”

雷狮接得很流利:“不必。”

紫堂幻看了看雷狮,抿唇笑了起来:“我是说那些书......还有书架和沙发。”

雷狮终于有一瞬间的窘迫:“反正也都是你布置的,不用白不用。”

前秘书点了点头,没有揭穿这句,转而说:“但沙发和书架的样式都太中式了,不太适合你这里西式的装修风格。”他看了眼四周挂的油画和铜雕,好笑之余又觉得无奈。

这回站了起来的是雷狮,他往前两步对紫堂幻道:“你说得对,我缺一个设计师对这儿进行重新装修。”

青年还坐在沙发上,眨眼轻声回复他:“但我不是设计师。”

“没关系。”雷狮想都没想这么说。

“一年前你刚装修完。”紫堂幻不笑了。

“这儿从未装修完。”雷狮解开了领带。

“别人不会喜欢我来装修的。”紫堂幻抓起那瓶被雷狮落在了茶几上的啤酒,小小抿了一口,度数不太高,有麦香。他想起自己的那条原则:喝酒误事。

“那就让他们滚出去。”雷狮弯下身一手撑住了沙发扶手,侧过头夺取了一个吻。

那瓶酒就此掉落在木地板上,酒精的香味混合着汹涌的暗潮以他们为圆心散发开来。

 

而紫堂幻没有推开他。

他现在有点儿明白为什么雷狮喜欢酒了。有时候它们不是“误事”,而是“助事”。

 

这次是笑声重新充满了这儿。

“好的,经理。”他说。


 

----------------------------------------

*存在即合理:出自黑格尔。

评论 ( 26 )
热度 ( 248 )
  1. 共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安迪可洛克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