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可洛克

铁血互攻人,第四爱狂热

|贺红||微炸贱|虚拟神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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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含贺红,炸贱炸无差,分级大概PG-13,原作《19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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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很久以前莫关山还相信人定胜天。

 

2.

“那个时候”确实还是很久以前。

 

仙山上的见一还会炫耀今天又跟他的守护灵见面了,师尊还会揉着见一的脑袋夸他天赋高,莫关山还会在一票没有天赋的童子间看着金发的少年嘴角甜甜的笑意,嘴角不自觉地下垮,心里满满的不服气。

他原先是根本不屑于与这些神魔鬼怪打交道的。

父亲原本是皇上最宠爱的御厨,母亲和父亲琴瑟和鸣,他的童年本应该是无忧无虑的。

奈何奸人当道——

父亲一朝被陷害入狱,被安得还是“陷害皇上,意图联合太子篡位”的罪名,本应诛九族的重罪,如果不是他母亲硬是靠着最后一点积蓄,跟他们原来接济过的难民们打好了招呼,让他上了这座仙山,他估计也早就命丧黄泉了。

师尊原本是不想收他的。

仙山一贯与世无争,不闻天下事,自然不想收身负朝廷重罪的他。

 

莫关山还记得那一天。

他一个人赤着脚站在山脚下,那个铁面无私的中年男人利用那道结界把他困在了仙山外,带他来仙山的乞丐们哪里有勇气与“仙人”们对峙,早已作鸟兽散。

他却无法退也进不得。

山外便是只等着收他入狱的禁军,山内纵有虎兽虫蛇,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站在此处与仙山内的人作毫无意义的僵持。

寒气越来越重,他站得越久越觉得茫然绝望。

他实在不明白。

不明白为什么上一秒还在对他笑语盈盈的阿娘下一秒便狠心将他推给了脏兮兮的乞丐们,也想不明白素日里一向待人和善的厨神爹爹为何要突然下毒刺杀皇上,还不明白为何昔日最要好的玩伴们会一夕间避他如蛇蝎、贬他如灰石,更不明白自己当下究竟应该如何。

 

然而那个人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他道:“小孩,你在这里站着做甚么?”

莫关山一回头便对上了一双眸子。

 

3.

那是一双生得极俊美的眉目。

莫关山以为自己生在贵胄也算是见过不少奇人俊面了,奈何这个人还是长得委实……太过好看了些。

鬓发被一丝不苟地挽起,面目也算得上是素白,端的是眉目如画,唯有几分邪气若有若无地从这个人眼角泻出,让他平添了几分烟火气息。

然而这张面孔的主人此刻正用一双灿如晨星的眸子对着他笑意盈盈,这让莫关山心里无端端放下了几分戒备,便开口没好气地回他道:“自然是在等。”

美人勾唇应道:“等什么?”

莫关山又觉得这个人实在多事得很,不愿与他多纠缠,便皱着眉快言快语道:“等里面那些老顽固想通了,放少爷我进去。”

那个人似乎低声含糊着又笑了一下,可是他转过了脸去,莫关山身高也不够高,便实在没能看清,他还没来得及遗憾没能看清美人的笑颜,那人便很快转正了脸来开了口问他:“你这么想进去?修仙无聊得很——你看看里面那群修仙的‘老顽固’们。”

莫关山不想跟这人白费口舌,可是也不知为何这人只要一开口,自己便总是下意识地往下接话,此时此刻也如此,他还未曾试思考,那张嘴便自己带着舌头翕动起来利索地回应道:“谁想去啦?要不是——”他话说到这儿理智总算回了笼,意识到自己差点要对着一个陌生人把自己给卖了,硬生生改话道:“要不是我家里人硬要我修仙,谁来这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还要求着他们收我。”

那人这次却没有再穷追猛打地往下问,只眯了眯眼睛应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哦”。

美人没有接话,莫关山自己倒局促了起来。少年从来不曾对人撒过谎,此刻见美人没有再应话还以为是自己的话没有说服力,让那人看出了端倪,便急急补充道:“你看,这道结界便是那些老顽固用来考验我的关卡呢。”他说的有板有眼,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手指更是有模有样地指着那道透明的结界。

那人终于难得地愣了一下,表情有一瞬的僵硬失神,然而马上便又是那副巧笑嫣然的样子,边还伸出手来用修长的手指摁了摁他眉间隆起的小丘,低声自言自语道:“一点儿没变……”

莫关山被他突如其来的亲近搞得六神无主,一时间心神大乱,一双眼睛也不知该把视线落在何处才好,只能不尴不尬地往后退了退避开了那人指腹温凉的触感。好在那人也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很快收回手指收拢了手掌,嘴上不慌不忙地接道:“你想要进去么?我自有办法帮你。”他边说着,脚步边不留痕迹地往莫关山的方向错了半步,巧妙地又把莫关山刚刚拉出的半步距离缩了回来。

莫关山这时候心里面那点儿危机感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冒了头,忙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怎敢劳烦大仙。”他也看出来这人实在不像凡人,如今还说出了自有办法解得仙山上长老布下的结界,一定就是哪位不知名讳的仙家道人了,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一门心思地想要帮自己,难道是神仙做得太无聊了,想偶尔逗逗他们凡人?莫关山可不乐意自己被人当猴耍,——神仙也不行。

被他认定是神仙了的美人转了转眼眸也没辩驳,只是也学着用少年急切的语气接道:“不劳烦、不劳烦,小小人情,欠着……也无妨。”他这么说着,后半句却似是句若有若无的慨叹,刚刚收拢了的手掌更是无意识地又攒紧了些,似乎想把什么不复存在的东西牢牢地抓在掌心。紧接着还未等莫关山开口再说话,便自顾自地挑出腰间的匕首,极快地在自己另一只手掌心重重划了一下——莫关山心头一紧,殷红的血已然像泉眼里突涌出的清泉般往外冒得欢了。这幅画面在莫关山一个旁人看来都觉出几分痛感了,可是那位神仙却好似无事发生般只气定神闲地将手掌往那结界上轻轻一按,他连嘴角的弧度都未曾变化一分一毫,好似手上的伤此时此刻都无法影响他的好心情,而莫关山却实在猜不出这位大神到底为何好心情。

那人说的法子果然有效,未待莫关山回过神来,那仙气凝成的结界已立时被鲜血溶出了一个口子。

那个口子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正好够钻过去一个小小的十一、二岁孩童,美人回过头来看他,也不说话,仅仅就只是没有什么情绪地盯着他。

他放肆的视线这此时对于莫关山而言倒不是重点了,不知是不是错觉,莫关山耳边隐约听到了山林外禁军马蹄嘶鸣的声音,所以此刻心头虽有千万思虑,也只能抓紧时机钻了进去,只来得及给结界外的那人丢下了句:“多谢神仙出手——”

 

进了结界的人自然便是被仙气认可了的人,断没有理由再出来,那些仙山的老顽固们自然也确实没有理由再把他赶出来。

被夸做神仙的美人垂着眸子手掌还覆在结界上,鲜血还在淅淅沥沥地往下落着,他却像是浑然不觉,只敛了笑意看着少年刚刚钻过的那处空洞,半晌才收回了手。离了那结界,他手上的伤口很快便愈合了,只留下一道极浅的疤痕,男人把视线移到那道褐色的疤痕上,心情才像是终于好了些缓了缓面色,轻笑道:“神仙吗?……神仙啊。”

 

4.

师尊确实没有再赶他出去。

因为老师尊收下了他。

 

老师尊住在这座仙山里,已经有很多年不曾问过世事了,这个“很多年”具体是多少年,连师尊也说不清楚。师尊只知道他入山时老师尊便已经是师尊,往后大师尊仙逝,老师尊便成了老师尊。老师尊实在太老了,大家便都恭恭敬敬称他“仙尊”。

莫关山那日连滚带爬进了仙山,憋足一口气从结界那处破口一直跑到半山腰愣是没敢停下喘一口气。那个邪乎的神仙实在太邪乎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就要被那人的气场压得腿软,然而那人却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刻意地压制住了自己的“恶意”。

自己只是一个小孩子,莫关山实在想不出为何这位只跟他见过一个照面的神仙要处处与他过不去;也实在想不出这位神仙若是真的执意与自己过不去,为何还要……自残帮他进了仙山;更想不出自己与神仙本应只是萍水相逢,为何看到那人殷红的血泉涌出来还是会止不住的心头狂跳。

然而他很快便没功夫想了。

一个看着毫不起眼的老头挡住了他去路。

 

他脚步仍旧虎虎生风,然而本应只是与他擦肩而过的老头却忽地“咦”了一声,伸出枯瘦的右臂,一把箍住了他的肩膀。莫关山疼得差点当场脚软,眼里硬生生被老人这一抓疼出了泪花,被迫停下了脚步与那人对视。

老人对上他的眸子也是一愣,陡然松开了禁锢他肩膀的手,神色一变而为肃然,伸手看似随意地捏了个诀,莫关山便顿时动弹不得,只能在心里痛呼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好在不一会儿便有人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准确来讲,是注意到了与他斗争的老人。

那位先前把他丢出了仙山的中年男人脚步虚晃,几个错落便来到了老人身边,恭恭敬敬唤了句:“仙尊。”

莫关山眼前一黑,只觉自己真是倒霉到家,一连串的厄运不止不说,现在先是碰上一个找事的麻烦神仙,而后又碰上了这座仙山的管事仙尊。可谓是流年不利。

被唤作师尊的老人只是点了点头,情绪波动还没有刚刚遇见莫关山时嘴里那一句“咦”大,此刻只是和蔼地问莫关山道:“少侠师承何处?”

莫关山这才想起来进入仙山来此修行的人,多半是有仙师的荐函的。然而且不说莫关山原本就完全不想什么劳什子仙,就算他真的想此刻也搞不出一封像模像样的“仙师荐函”,只得含含糊糊地硬着头皮道:“师承无名。”

仙尊听到他胡言乱语眼皮一跳便要接着询问,然原本站在一旁的师尊此刻也看清了局势,立刻跑出来救场,在那仙尊耳边不知低声说着些什么。莫关山一颗心止不住地往下沉,猜也猜到了八成又是些添油加醋的关于他的身世的坏话。

待那师尊絮絮叨叨一同说完了,仙尊才抬头看向莫关山,莫关山刚刚沉到谷底的心顿时又堵到了嗓子眼,深怕这个仙尊下一句便是要把他再扔出仙山,那他要去哪里找那个神经质神仙再帮他一回啊。

那仙尊却只是笑了笑道:“也好。都是命啊。”

莫关山听得当真是云里雾里,只知道不知为何这个仙尊的态度便毫无缘由地软化了,仙尊的话却又接着在他耳畔响起了:“既然少侠自凭本事进了仙山,便是仙山上弟子,今后便留下吧。”

这一下莫关山才真是懵了,怎的莫名其妙,自己反而……被留下了?

仙尊却不再多解释了,纵然莫关山有千般疑问,此时此刻对着仙尊的背影也只能硬生生都再憋回到肚子里。今后的无数次,莫关山回想起这一天,都会无比懊悔当初的自己为什么没有勇气出言问个明白。

 

然而其实今后的莫关山内心却也隐隐明白,就算时间重回到那一天,他真的有勇气开口对着仙尊问出那些问题,师尊也不一定就会回答他,而且就算倘使仙尊真的回应了他,他也实在没有信心当时的自己会全然相信。而只要那日的自己一入此局,他便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再无逃开的可能了。

可能因为自己只是莫关山,也可能因为拉他入局的那个人是“那个人”。

 

5.

结界是仙尊布下的,那日因为结界被破,才会引得仙尊亲自出马来“教训”他。仙尊修复了结界,很快便接着回去闭关修炼了,只留下领了命好好照顾莫关山的中年男人为他忙里忙外。

待莫关山真正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真的在仙山上有了自己的住处。

屋子实在算不得大,但是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看着清苦却也什么都不缺。

然而在莫关山看来一时间还有些接受困难,他原先便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过惯了,寝屋别说“五脏俱全”了,就连各种各样花里胡哨、华而不实的东西也是多多益善,此时此刻他看着简陋的木屋难免莫名地有些悲从中来。

他这才真真切切意会到发生的一切。

其实说到底,就算少年此刻已经站在了简陋的木屋中、坐在了冰冷的床沿、抚摸着冷硬的麻布被,却还是幻想着一切能只是梦一场。

等梦醒之后他便能回到自己常呆的宅府庭院内,还能有阿娘为他在夏日浅唱一首入眠曲、知了会在旁为他的睡意助兴,还能有父亲宽厚的大掌抚过他刚蓄起长发的脑袋,还能闻见厨房里常常飘香的佳肴美味,还能跟隔壁家与他一同长大的玩伴谈笑风生……然而也只能想想了。他沉默了半晌,努力把喉间涌起的苦味又咽了回去,只慢慢摸上了床。

再没有庭院宅府,阿娘爹地,金裘羽被。

就只有陋屋一间,木桌一张,薄被一床。

他此时此刻才真正梦醒,醒于最残忍的梦碎之时,莫关山忍不住微弯了脊骨把小小的脑袋埋入了那床粗糙的床被间,他再不能比此刻更清醒了——更清醒地意识到这便是所有属于自己的童年了,从今往后,便只有他孤身一人了——眼泪被少年生生憋了回去,只有热意的余韵在他眼眶处徘徊。

那是莫关山第一次对“天命弄人”这个词深有感触。

 

莫关山心里再难过,身子骨毕竟还年幼,奔波了一天累得实在不行,枕着那床被他嫌弃的被子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困顿之间他似乎听见有人轻手轻脚的进了房间,不过疲乏加上心绪低落,最终他也没力气睁眼去看了,只感觉这人大约没什么恶意,只是不知为何进来后就意味不明地把视线驻留在他身上。他脑子里浆糊一团,最后失去意识之前隐约觉得那人动作小心地把薄被盖上了他身。他睡得神志不清,只觉得浑身莫名一暖,终于安心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他再睁眼,是被叫早的弟子硬生生吵嚷起来的。

莫关山看了看被他不知什么时候踢到了一边的被子,估摸着可能是自己太想爹娘昨夜便生出了幻觉,甩了甩脑袋把自己对昨晚的种种疑惑抛到了一边,硬撑着爬起来洗漱收拾。早上有晨修,昨日领他的师尊特意叮嘱他起不来就没早饭吃了,吓得原先在宅府里过惯了睡到自然醒小日子的莫关山愣是没敢早修迟到。

晨修平日里也就走个过场,一群修仙子弟打个坐看个仙书乏味得很,所幸过了乏味无比的晨修就是早饭时间了,被仙山上苦行僧般的生活憋出了内伤的一干弟子最喜欢挑这个众师尊、长老都管不到的时间搞事了,比如现下,他们就发现了新的乐趣——

一向难得有新弟子的仙山上,居然来了一位新弟子!

仙山平日里招进弟子都是阶段性的,有点像定期进货一样,往常也是人数贵在精不在多,毕竟几十批弟子中能有一个得道成神就已实属不易,生活又清苦无趣,所以真正能上得了山、留下来的人并不多,莫关山其实是走了后门进来的,只不过给他开后门的人用的是一记巧招,仙山内部的人自然直当他灵根聪慧、天赋极佳,收下了他。

那些规规矩矩走正路进来的老弟子们对半路出道的莫关山多少有些不满,再加上莫关山一头稍显不同的显眼墨红色长发,更是不由得把视线集中在了这个新人身上。

少年们的针对和恶意有时候并不需要理由。

“喂,你便是那个新来的吗?”莫关山刚草草用并不美味的食物半饱了腹胃,吃饭用的碗才还没放好,就遇到了眼前这个起码比他高了一头的少年的堵截。他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人就已率先出手了——领头的少年轻轻推了他一下——真的只是“轻轻”,然而却用了仙力,这样一来莫关山便莫名其妙地脚下一滑自己摔了个大马趴。那人立刻大笑了起来道:“还以为师弟半路插队一定是惊世绝艳的天才,原来不过如此嘛——大家可都看见了,我可什么都没来及做,师弟自己便急急行此大礼,……可不要说师兄欺辱你呀,嘻嘻。”莫关山这一跤摔得结结实实,这才明白为何每日仙山上的弟子为何有那么多自动放弃了弟子位置的,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却觉不出身上的伤口有多痛,只觉得那人说的话实在刺耳,激得少年立时不管不顾一口气爬了起来,用力对那人挥出了一拳试图反击。

然而对于比他年长的男孩来说,这肉体凡胎的一拳着实力道缺缺。领头的男孩只伸手轻轻巧巧地随意一捞,莫关山便直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了,那人便得意地冲他扬了扬下巴,耀武扬威般又把他狠狠摔回了地上,一字一句对着莫关山又急又气的双目讥讽道:“不自量力的小鬼罢了,何必……自、取、其、辱。”说完大概是觉得实在没有意思了,转身便领着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弟子要走。

莫关山长这么大被人正面诬蔑凌辱至此,也算得上头一遭——更何况这还算是他在仙山上第一次正式露面,怎么也不愿意就这样吃了一个哑巴亏。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一口恶气,让自己几乎是在那人转身的一瞬便跳了起来,手里胡乱地抓起那个在手边无辜躺着的瓷碗,对准那个无法无天的弟子的后脑勺狠狠砸了过去。周围的人都没料到莫关山还能来这么一出,他们平日里只会斗斗法,碰到莫关山这样的纯物理输出一时间就算有所察觉也立在了原地不知该做何才好。就是这瞬息之间的功夫,莫关山的碗已经结结实实招呼上了那人的后脑——然而身高差作祟,最终只狠狠撞在了那人的脖颈上。

挑事的弟子被他这一砸也实实在在怒了。他原本只是想给新来的弟子一个下马威,顺便找点乐子,哪料得到碰到了一个这么倔的,顿时也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了,回过神来撸起袖管竟然也是一副要干架的势头。莫关山这一下砸出了便知道要不好,怎奈他一向是行动先行的,此时更是不愿意退让半分,胸腔里那股恶气更是越来越鼓噪,干脆也咬了咬牙恶狠狠与那人对视。

多日来的憋屈和忍耐仿佛在这一瞬全部悉数爆发了出来,他恨,恨命运不公,恨人心难测,更恨自己……无能为力。

——反正横竖也不过一条命而已。

少年脑海里的这句话被越放越大,最后连他自己也真的不在意自己这条命起来。

 

这条命值多少钱?

值得受人凌辱忍气吞声、放弃尊严吗?值得他一路龋龋独行、只为无意义地过今后苦行僧般的日子吗?值得他背负着那些注定无法反抗的宿命匍匐前进吗?

他绝望地红了眼眶,因为扣心自问,他给自己的答案竟然全是否定的。

 

挑事的弟子见莫关山一副豁出了命去的决绝也有点胆怯,但是毕竟是他先挑起的事端,如今若是无法独自收拾这小子,自己面子上实在挂不住,只得咬了咬牙决定来点狠的,反正真出事了就对师尊说是这个新来的小子自己不熟悉修行技巧,过于急于求成走火入……

然而他的思绪只来得及转到一半,便很快被心脏处的位置那丝愈演愈烈直到不容他忽视的痛楚逼得无法再想。

 

莫关山这边本来已经做了拼了一条小命出去的打算,可转瞬之间局势似乎就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6.

那位弟子也不知突然出了什么岔子,蓦地嘴角淌出血来,整个左半身剧烈地颤抖着,竟是疼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莫关山也是一惊,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又疑那人只是使计诈引他上前,于是只得在原地松了拳打量那弟子。莫关山能想得到,周围的一众弟子自然也想到了,事出突然,他们一时间也分不清这是那位弟子的仙术,还是真的莫名其妙出了状况,一时竟无人向前。

然而谜底很快便揭晓了。

那位弟子双目圆睁缓缓向后倒去,嘴里淌出的鲜血顺着石板蜿蜒而下,直往莫关山那边流去,周围的一干弟子们终于反应过来,大叫着手忙脚乱把人背了起来忙要去找师尊,莫关山被一堆人挤着推着,很快便没有人在意他的状况了。

 

没人在意莫关山了,也自然没人发现他的异样。

——没人发现他紧紧咬着下唇,整个小身板都在微微发抖。

 

他实在讨厌极了鲜血。

父母的血,仆人的血,家里那条看门狗旺财的血,甚至还有马厩里他最爱骑的那匹白马的血……

一群人的慌乱中小小的少年却抱住头蹲了下来,微长的发丝顺着他蜷缩的姿态滑到两旁。少年死死闭着眼,连多看一眼自己暗红色的发也不敢。他的发色天生是明红色,后来为了逃命不那么醒人耳目便凑合用特殊的染料染黑了些,然而一路奔波至今,那染料已经褪去了些,便混杂着灿烂的红色成了压抑的墨红色,莫关山此时看见只能想起成片的血。

四周悄悄静下去了,那些看热闹的弟子也大概意识到事情可能闹大了。要么送那个挑事的弟子去就医了,要么便怕惹祸上身早早就溜之大吉了。饭堂后面偌大的空地就只留下了蹲着的少年一人。

——倒也不是一人。

一只手倏地抚上他头顶,似极为顺手般漫不经心地揉了把,淡道:“男子汉大丈夫,你又没做错什么,怕什么?”莫关山听出来了这人的嗓音,倒抽一口气猛地冷静下来,一股脑就要站起来离他远点——奈何蹲的时间实在有点久了,他一下子立起来血液供氧不足大脑一阵眩晕,眼前一黑就要倒。刚刚开口说话的人叹口气不慌不忙地伸手去捞他,莫关山赶紧自己摇摇晃晃站住了,愣愣瞥着那人骨节分明的那只手,那人也不尴尬,只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随后便状似随意地将手收了回去,似乎连莫关山的抗拒也料得一清二楚。

莫关山却无端端恼火起来,连口气也有几分恶劣:“神仙都这么闲吗?”

美人眨了眨眼睛恬不知耻道:“对你就很闲。”

莫关山就不跟他绕弯子了,指了指地上还有些晃眼的鲜血道:“这……这也是你们闲得无聊?”

美人思索不过一瞬,却并未正面回应他这句话,只大大方方道:“这与小鬼你无关。”

莫关山闭了闭眼冷声道:“神仙莫不是都把我们凡愚当猴耍?这里还有谁莫名其妙与我站在一边么?”

这下那人倒没再急着接话,莫名愣了一下,眼神闪烁了几下半晌才嗤笑道:“‘与你站在一边’?嗯……这个说法倒蛮新颖。”

莫关山看他口气突地变了心下也有点无措,怎么?难道真不是这个神仙搞的鬼?

那人自言自语完这一句,立刻便调整了过来,又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随性道:“嗯,是呀。他有害人之心已经犯了仙家大忌,所以我便悄悄用仙法废除了他的修为,罚他不能再修仙了。”

莫关山被他刚才古怪的神情吓了一下,也没敢深入再问,硬生生漏掉了这神仙话中最大的疑点——“害人之心犯了仙家大忌”——刚才那个弟子可是被这人修理得吐了血,难道还算不上“害人之心”?

那人似乎也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与他多做纠缠,转身意欲要走,蓦地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停住脚步轻描淡写补充道:“不要告诉他们你见过我。我施了法,他们看不见我的。”

莫关山憋了一肚子的火,对着神仙大人又不好动手,只能咬着牙恨恨道:“为何?若我偏偏要说呢,如何?”

那人便又偏过头来看他,眼角眉宇都是阴沉沉的狠厉,只眨眼就毫不拖泥带水、出手快如闪电般擒住了莫关山的脖颈,一字一句威胁道:“那你大可试试。试试看,是我下手快些,还是你叫出声快些。”

铺天盖地的恐惧几乎是瞬间淹没了被掐住脖颈的少年,他呼吸困难,双眼发黑——更别说要叫出声来,始作俑者却似乎毫不怜惜他的惨状,手指间隐隐用力,几乎要把他从地上提起来。莫关山想开口骂他,想动手打他,想撒丫子跑得离这个喜怒无常的怪神仙远远的……然而他的身体却不自觉发起抖来,他只能狠狠地用因缺氧而渐渐模糊的视线去瞪视那人,眼角不受他控制地不断渗出温热的生理泪水。莫关山几乎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然而那个人突然放开了他。

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腿还是软的,只能捂住还隐隐作疼的脖颈大口、大口地呼吸。

莫关山死里逃生,思绪断片断得厉害,还未回过神来就被眼前骤然放大的那人的俊颜夺过了全部注意力,他似乎明白要发生什么,却又全然不懂。他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快快地逃开,可是那个人泛红的眼睑又让他莫名悸动,令他的四肢都像生了根般动弹不得,只能看着、看着,看着那人一张完美无俦的脸庞贴向自己身侧;只能听着、听着,听着那人在自己耳畔得逞般轻笑着说抱歉;只能感受、感受,感受那人……用微凉的唇瓣温柔地擦过自己鬓角——

——心如擂鼓。

他终于像是找回了自己的三魂六魄,一口气撑地而起,仓皇逃出了早已空无一人的饭堂。

 

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没有说什么神仙,也没有说自己脖子上的淤红,更没有说自己莫名其妙的心悸与难过。

神仙果然是神仙,都太难懂了,喜怒无常不说,还自以为是,实在……实在不可理喻!

 

7.

不可理喻的神仙在这之后很长的一时间再也没有出现。

当初那个跟他对上的师兄已经被人莫名其妙地废了仙根、毁了心智,师尊查看了番摇了摇头,便差遣人送他下山了。

一众弟子见师尊难得地声色俱厉,便唯唯诺诺对师尊如实道来了。莫关山原以为师尊知道了会大发雷霆地将他也逐出山,未料到师尊只是面色明晦难分地去通告了仙尊一声,从仙尊闭关处出来后也只是对着莫关山一声叹息,此事就此作罢。

莫关山一头雾水,唯一知道的便是不必再担心被赶下山去了,还有几分道不明的侥幸、快活。他下意识地还是认为那个师兄的灾祸必是自己招致的,虽然那日那个奇怪的神仙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还对他……还对他又是威胁又是恐吓地撇清关系,但他仍旧觉得一切都是那神仙故意的,理由也估计只是那人随口胡诌的,只不过当时他实在慌张也没来得及深想,没能当面与他对峙。

不论如何,莫关山总算是留在了山上。

并且这一次过后,那些惊魂未定的参事弟子们也对他又惊又怕,把他传得玄乎其神的,倒也确实没人再敢来找他麻烦了——更令他哭笑不得的是,这些人似乎认定他走了什么邪魔歪道,不仅不敢惹他,平时也对他退避三舍,避他如蛇蝎。

时间越久,他的“故事”就越传奇,最后莫关山自己也惊奇地意识到,大概不论过去多久,自己在这座偌大的仙山上也不会有“朋友”了。

他像是国破家亡的畏罪逃亡者,被迫一个人流浪了很久,某日好不容易以为到了安全的桃源,却又被莫名其妙地孤立,才明白只是来到孤岛,而他却注定要在这里孤独终老。

没有人愿意同他说话,他便也学着不屑与他们交流。他不知道这些人在背后是怎样议论他的,也不屑于知道,他讨厌极了这些只会动嘴皮子的小人,看不惯的话——动手怼就是了。这个世界已经足够光怪陆离,只有痛感是真实的,——幸好痛感是真实的,才能一遍遍提醒莫关山,他在以怎样的姿态活下去。

以怎样一种失去了所有美好过去、背负着所有无望未来的姿态——活下去。痛觉像是他还有血有肉的证明,除却那些虚幻的过眼云烟外,唯一从不欺骗他、从来陪伴他的东西。

——他原本是这样以为的。

有人却不愿意他这么觉得。

那人却不喜欢他这么去想。

 

8.

莫关山以为那个奇怪神仙再不会出现了。

他毕竟还是错了。

他竟然还是错了。

 

奇怪神仙来得时候难得有几分狼狈。

莫关山并未见过狼狈的奇怪神仙。

神仙就算很狼狈,却依然是极俊美的。

莫关山把几乎站不稳的神仙扶进他屋里唯一一张滋呀呀作响的木椅里,神仙原先大抵是想耍赖皮瘫在他肩上,只可惜莫关山不留痕迹地一躲没让他如意。那人便啧了一声挑眉要来抓他的肩膀,然而他似乎受了太重、太重的伤,最后五指搭在莫关山肩膀上,也愣是没能抓动莫关山分毫。

神仙和莫关山俱是一愣。

还是神仙先回过了神,他很快松了手,面上仍旧是风轻云淡的,眼底所有的波涛汹涌也被他弯弯的笑意一并遮掩了去。莫关山不知道神仙经历了什么,神仙也不愿意让人、尤其是眼前这个人,看出他在经受什么。只是丝丝血气因为他翻涌的心绪而止不住地往上涌,几乎要在刹那间再度侵占他由于力竭而一片蒙昧的大脑,他心里暗道糟糕,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却未料到有熟悉的温度伴着僵硬的力道压上他头侧,让他轻轻顺势倒在了蓬勃着少年气息的肩头。

那股血腥气似乎也被少年的动作杀了个措手不及,无措地在他经脉里乱窜,失了刚才虎视眈眈的邪恶之势,活像是他此刻乱了节奏的心跳。他忍不住去看少年,少年却已经侧过了头去,看也不看他。他莫名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很可爱有趣,沿着那个人视线看过去,原本恶意地想调侃他两句,蓦地才发现少年的视线凝在他之前嫌脏褪下的血衣上——他身上已经寻不见任何伤口了——一席调侃这人面子太薄的话似乎都在喉头消散了个无影无踪,最后化作一声低笑,在他喉间带着胸腔里那颗器官震颤着固执地发暖。

如此他便干脆受之泰然地倚在那人肩头,边有意无意地往那人身边斜靠,少年被他一靠再靠,终于脸红炸毛道:“有人抽了你骨头么,坐都坐不稳?这样了还不去看郎中,窝在我这里做什么?”

那人气焰难得没再争锋相对地燃起,只嗓音喑哑道:“我来挖掘你作神医的潜力啊。”

莫关山想翻个白眼骂他句白痴,然而看那人难得心情不错的样子只得惺惺作罢,这尊大佛要是一会儿气力恢复了觉得他伺候的不好,恐怕能直接把他挫骨扬灰,可比什么禁卫军的“碎尸万段”来得狠多了。

神仙这会儿也察觉出了莫关山莫名的乖巧,懒洋洋调笑他道:“今天这么乖,挺难得嘛?”

莫关山从来不喜欢被人夸“乖”,尤其不喜欢这个人“夸”他“乖”。立时哼了声故意气他道:“那是我有度量,不计较你之前……算了,总之还是要说声谢谢。”

他故意提起之前的旧账,没想到那人靠着他的力度蓦地一沉,莫关山心里暗叫不好,估计着又把自己作进去了。真是有毛病,明知道这个人生气他也惹不起,可是面对这个人的时候,之前再好的心理建设都顿时化为乌有,一张嘴笨得只会凭直觉胡说八道。

果然,被他呛了一下的神仙很快也不甘示弱道:“不必,大恩不言谢。你这么急着跟我套近乎么……”他这句慢条斯理的话立刻就被少年高声打断了,“别多想了,我是为了我自己,”这句话倒是那个人没料想到的,于是他难得有些疑惑地回声问道:“嗯,这是怎么个说法?”莫关山眼眶红红的,有几分不甘心的样子,还是忍住了少年意气,咬牙接着问他道:“怎么,你不是本少爷的守护灵么?”

“守护灵”这个说法是前些日子师尊才讲到的,大抵就是有潜力升仙得到的弟子才能有的特殊待遇。天上会特意派一位神仙下来,帮助、考验你之类的。师尊自己没有经历过,便只说之后若有缘分大家可以自行体会之类的云云。莫关山脑筋一转便觉得自己遇见的神仙大人八九不离十就是这个所谓的“守护灵”了,他只是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不愿意暴露自己。

神仙听完他的话似乎是愣住了,然而只是片刻他便又回过了神,忽地大笑出了声喃喃道:“是。当然是!”他说得实在太过用力、太过激扬,莫关山被他的语调搞得心神俱错,连忙满脸不耐地撇了撇嘴嘟嚷:“守护灵而已,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真是不可理喻。”

那人也不急着应话,只是心情颇好地靠着他肩头自顾自又调整了下姿势,一会儿莫关山都差点迷迷糊糊睡过去了,他才含糊道:“嗯,不可理喻。”

莫关山被他的自言自语搞得心烦意乱,这个人说话又总含糊不清,给他收拾得累了小半天了也听不见句谢,此时还被招惹得没了睡意,干脆出声搭话问他:“喂,你叫什么名字啊?我难道要一直叫你神仙……大人么?”莫关山如今认定了这个人是自己的守护灵,便兀自觉得两个人距离拉近了许多,之前自己的种种反常似乎也都解释的通了,也不乐意喊这个人为“大人”了,其实也没什么道理的,他就仅仅只是不想——不想低那人一等而已。

神仙听他这么问,似乎顿时又莫名紧张了起来,倏地坐直了身板。莫关山肩头上那点带着暖意的重量突地就消失无踪了,肩膀下意识地顺势往那人的方向垮了垮。少年完全不知道神仙莫名其妙地在紧张什么,不过他猜如果神仙不肯说,那必然是自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济于事的,只得尴尬地摆摆手,肩膀也暗搓搓地往回缩了缩,忙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你不说就不说,我叫莫关山。之前的事情……多谢你了。”他料想之前种种恐怕这位大神都是有意要助自己的,只是方式用得可能有点过激……不过无所谓了,总归——总归是自己这边的人嘛。

神仙不说话只是看他,莫关山被他盯得有点浑身发毛的感觉,骂骂咧咧也站直身板道:“你……你说句话啊,之前不是挺能说的吗?”

那人却只闭上了眼。

莫关山自讨了个没趣撇了下嘴也不想再开口接话了,只自顾自闷头捡起笔打算继续完成师尊之前布置地抄写仙家书籍的课业。

却未料到那神仙自己先开口了,他轻声道:“田鹤。”

“噶——?”莫关山转过头来看他,满眼疑惑。

神仙就又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四口田,野鸟鹤。田云野鹤。”

莫关山“哦”了一声,明白过来他是报了名姓,有点不真实的恍惚感,他自己也说不出心底那一点莫名的失落究竟为何,然而无端端地他就是觉出了几丝别扭,这几丝别扭感让他终于闭上了嘴没再挑起话头。

神仙也却不接话了,只闭着眼静静地呼吸。

莫关山转过身想继续抄书,耳边却全是起起伏伏的那人浅浅的呼吸声,像是海浪声神秘而诱人地撩拨他的心弦,他笔下一抖,一页纸染了墨,便全然作废了。

 

莫关山的书是什么抄完的,他自己也没印象了。

只记得自己的一笔一划伴着那人沉稳的呼吸,渐渐地、渐渐地,孤独感与疏离感起舞,让他无理由地觉得很舒适。然而待自己课业做完了,伸个懒腰再回头去看,田鹤却不见了。

莫关山顿时觉得自己之前的小心翼翼都是白费心思。其实隐约知道那个人总是连道别都吝惜留下,只是不知为何心里还偏偏徒留一丝难以言明的祈望。

 

9.

这一日仙山上来了一个新晋弟子叫见一。

莫关山只在人海中瞥到了他一眼,他猜测这人大概是哪个皇亲国戚的孩子,姓的是国姓,发色是圣上一脉的圣白色,又掺杂几分暖黄,站在师尊身边不笑也不闹,眼里是澄澈的茫然和无措,让莫关山蓦地想起曾经年幼如见一的自己。

其实也并未过去很久,莫关山掐指暗自算了算,不过正好四季走过一轮罢了。

见一的视线迷迷茫茫在人群之中乱窜,良久才在一点停下,嘴角模模糊糊露出抹笑意,莫关山注意到少年的异样,颇有些好奇地也顺着那人的视线看过去——然而只是一片虚空而已。

见一的神色却如常,仿佛那里真的有什么别人不可见之物,连嘴角的笑意都变得有温度了起来。莫关山心下觉得奇怪,到底也没有多追究,别人的事向来与他干系不大。

 

然而几日之后莫关山便明白见一的反常究竟为何了。

师尊在仙山上无比骄傲地宣布这届仙山最有希望得道的弟子——竟是见一。

话音未落,人群中有些在仙山中呆的时间已逾百年的大弟子们顿时在人群中一阵愤愤,几乎引发骚动。他们为成神一念清修许久,此时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鬼抢了仙路,自然心头苦闷。

月牙色头发的少年看起来对这种局面不太应付,局促地搅动十指。莫关山在人群叽叽喳喳的一片声响中昏昏欲睡,奇怪神仙最近来得实在太勤,每次来话也不多说,只颐指气使地让他做饭,态度之强硬让他说半个不字都不行,搞得他最近实在神经衰弱,每天都要为了神仙今天想吃什么奇怪的东西而忧心……

此时此刻见一有望成仙的消息对他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大新闻——至少没有田鹤大神对他说自己想吃紫苏凉拌鸡来得更有危机感。然而很快一股强大的灵压就让他不得不把视线集中在台上无措的少年身上了——

那股灵压来得实在太过霸道,站在台子旁的一众弟子最先挺不住双膝一软,不是跪倒在地就是摔倒在旁了;然而这股灵压似乎用劲也极巧、极柔和,台下嘴碎的众人虽然都霎时东倒西歪了,却无一个人受伤。莫关山站在较远的地方,还是被压得几乎直不起腰板,只能在心里大喊那个倒霉神仙的名字。

“田鹤,田鹤你他妈管不管,少爷我要被人压跪了,你管不管!不是说罩着老子吗,要不要脸!”天知道他根本不想服软,奈何灵压一出他除了骂娘,就立刻下意识就在心里跟那个奇怪神仙叫唤了。

田鹤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法子,每次莫关山被人使了坏,他都能恰到好处地突然出现不留痕迹地帮他化解那些绊子。莫关山一开始还很不舒服,觉得莫名其妙受了他恩惠,跟田鹤提了几句,哪知道那人立刻不要脸道:“谁说是无偿的了?要收报酬的。你不是会做饭吗。或者你不想做饭的话,考虑一下肉偿我也勉为其难接……”

“滚滚滚,做饭就做饭。”他咬牙切齿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出口打断了这人越来越不要脸的发言。田鹤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松动,自然无比道:“真遗憾,我倒觉得还是肉偿更简单有趣一点,毕竟以小鬼你的智力、体力完成第一项肯定不轻松吧。”莫关山讨厌极了被这人低看,想也不想地黑着脸竖起中指回敬他:“人渣吗你是?我才他妈的十二岁,老大。”神仙侧过头似乎在回味少年气急败坏的表情,一会儿才渐渐笑弯了眉峰道:“肉偿不一定是你想的那个‘肉偿’啊,现在年纪轻轻的小孩子们都在想些什么嗯?”

莫关山张嘴想驳,却又辩无可辩,只得深深震惊了。

——神仙还能这么不要脸??

他对自己未来的漫漫修仙生涯有了史无前例的担忧。

 

说回现下。

周围的弟子倒的倒、散的散,莫关山站在灵压圈边上,硬生生撑直了膝盖,勉强是站住了,然而这还是有另一股力量扶住了他脊背作为的前提。田鹤来得依旧很及时,不快不慢,正是莫关山几乎独自撑不住的时刻。

可是两股力道夹得莫关山实在难受得紧,他张开嘴正欲骂出个脏字,喉间蔓延而上的血腥气就收不住地往下淌,把他要说的抱怨都融进了那口闷血里。撑在他背上的灵压顿时一僵,率先缓缓收了回去。没了田鹤的灵压助他,莫关山虽然好受了些,但霎时便被见一那边的灵压压弯了腰。然而尽管如此,他还是咬着牙一言不语地只死死扶住了膝盖,就是不愿意对着见一弯了双膝。似乎有人在他耳边极为急切地低语了什么,然而他的耳边只余双臂用力过度发出的经脉嗡嗡之音,实在听不真切。那个声音见说不动他,似乎也生了气——却没对着他再发火,只带了几分隐怒要来扯他,嘴上骂他没脑子——这句“没脑子”莫关山倒是听清楚了,气得他立时也不服输地瞪向那个声音。大约是他的表情太过狰狞扭曲,那个还在碎碎念的声音噎了一下,然后只余一声叹息终结了话语。

莫关山心头微震,他自然知道自己是应该服输的,凭一己之力妄图与这么强的灵压对抗,可以说是无异于以卵击石,然而他就是做不到放弃,无论如何,像是拼了命也想证明自己的一分血性,——反正这条命他也不甚在乎,哪怕他想用此来证明之物外人看来也许毫无意义,他也毫不在意。

然而那个声音却是在乎的。

莫关山螳臂当车几乎要撑不住,只能强行用一些别的思绪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双臂已经由于用力过度太久感受不到酸麻了,脑海里只能机械地放映出那个人好看的眉眼。

那个人为什么要在乎呢?莫关山毫不明白。如果说只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守护灵的话,那也太超过了不是吗?

“守护”与“爱护”不应该是全然不同的吗? 

或许那个人说得对,他一根筋的小脑瓜就是想不明白。

 

他还想再细细再思索一会儿,那股灵压却蓦地消散了。

莫关山终于能抬起头去看见一。师尊在见一身旁,似乎也是费了极大力气才保持住了神智,台上的罪魁祸首却是一副无辜的紧张神色,实在让人不忍心再做责骂。

师尊似乎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面色青白道:“见一,你的守护灵未免有些……太过霸道了。”——何止太过霸道?简直蛮不讲理了!莫关山脑袋疼得直晕,重新挺直的腰板都在打颤。

见一在台上的紧张终于消散了片刻,嘴角牵出抹笑意羞赧道:“诶嘿嘿,师尊我跟他说过了呀,可是他不听我的——非说要给那些人一个下马威,我知道了,这个特别拉风,但是不好,还伤人,”说着又歪头旁若无人般动了动手腕,笑道:“展希希,以后还是不用了吧。”

似乎没人回应他,然而他却兀自点了点小脑袋止不住地笑,似乎很高兴的样子。也不管台下半死不活的一众,跟师尊道了一声便蹦蹦跳跳下了令仙台,往别处走去。

 

莫关山觉得更郁闷了。

原来天上的神仙任性真的不是一个两个啊?

这样一想奇怪的神仙好像也不那么奇怪了。

莫关山边想着边叫那个任性的神仙,理所当然的田鹤大仙连个音都懒得给了。

他顿时觉得有点来气。

凭啥见一的那个什么“展希希”就随叫随到似得,自家这个就这么难听话——

刚才说他不奇怪,果然都是——错觉!错觉!

 

10.

展正希未料想到再见那个人会是这种气氛。

第一次见面就不愉快,现在更是剑拔弩张。

 

那个人站在他面前,只虚虚一伸手,黑色的气旋便轻轻松松阻断了他的灵压。展正希脸色一变正欲开口,那个人却先发制人淡道:“再来的话我就直接对他出手。”边说边指了指笑得无邪的孩童。

展正希顿时乖乖闭嘴放下了欲再施法的手。

那个人见他如此配合满意地点了点头,假装无事发生般微笑道:“恭喜展仙君。”这人这句话实在风轻云淡,神色也自然无比,假若不是那个黑色的气旋还在他手边微转,展正希几乎就要以为他是真心实意的了。

打是不能打的,就只能谈谈了。

然而他和这个人之间又有什么可谈的呢?他甚至不知道这个人叫什么,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要阻挠他施法?

却是那个人先开了口道:“之后还请展仙君多多担待了。”展正希颇有些好奇,上次他与这个人周旋许久,这个人都是一副爱搭不理的冷淡样子,自己说十个字他才回一个字,怎么突地就转了性似得……

他边点头意思意思应了下来,边试探问道:“朋友这是何意?”

那人见他答应了,手指微钩便收了气旋,脸上的表情一丝松动也无,微笑无懈可击道:“没什么别的意思,投诚而已。我刚刚只是帮你罢了,见……见仙君一会儿肯定要抱怨你这么高调的。”伴着他的话音,见一果然扯了扯展正希的袖子,放佛跟那人心有灵犀般配合地叮嘱展正希以后不要这样了。展正希连声应好,一边抬头去看那人,他却双手一摊示意展正希他真的只是好心为了他们。

展正希仍觉得哪里不对,然而见一已经站不住要去别处玩了,他就自然而然地收回了视线,专注于一个鹞子翻身下了高台的见一,也无心再与那人周旋,只急急道了句谢,狐疑地追上了少年。

跳下台前他才注意到一片东倒西歪的弟子间那个倔强的身影。

似乎有点眼熟,但展正希历事已久,一时间也没能在记忆中找到与这人相关的片段,只能先就此作罢,边暗暗记下了这人一头特殊明丽的红发。

有机会再找吧。

现在最重要的是,见一还在等他。

 

11.

三天后神仙才又来见莫关山。

那日与平日原也没什么不同。

 

神仙一身素白的衣衫,长发被难得一丝不苟地挽了个髻,玉石的簪子横插过玉冠,脸色却清白得比玉石更泛出几分冷意,眼角眉宇仍旧是那副清冷不可攀的淡漠,邪佞之气在他嘴角萦绕,仿佛下一秒就会勾起一个恶意十足的微笑。莫关山看呆了霎,没能别开眼,神仙也不遮掩,待莫关山回过了神才状似平常道:“小鬼,我要下山一趟,你可要乖乖的。”

他这句话说得并不大声,也无异色,平常得只是在说他要一会儿留在莫关山的住处吃个晚饭、哼哼曲。

莫关山却立刻觉出了不对劲。

他从木椅上一跳而下,忍不住急切道:“你去哪里,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边问边拽住了那人的衣袂。待莫关山极流畅地做完了这一串动作,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未免有些过激,于是又别别扭扭补充道:“……你可别忘了是你自己说罩我的。”

神仙唇边的笑意更浓了,他开口调侃少年道:“怎么,我只是去去就回,你怕什么,我说出的话自然不会反悔。还是说——”他话锋一转,果不其然看到少年疑惑的神情,接道:“还是说我走开一会儿你就忍不住要想我了,实在罪过罪过,贪嗔痴色,五蕴皆空,小鬼,回头是岸。”

莫关山在这方面一片空白,自然说不过神仙,只能跳起来作势要打他,可惜那人轻轻松松一个闪身,莫关山的巴掌便落了空,只扇到片空气。他忍不住气道:“谁、谁想你了!大色鬼!自恋狂!大变态!虚伪狡猾的阴险小人!呸呸呸!”

神仙忍不住笑得更得意了,他道:“可惜你就是拿我这样的‘小人’没办法呀,唉,谁让你现在才是那个‘小人儿’呢?”莫关山一蹦三尺高,咬牙切齿道:“你等着,等老子成了仙,第一个就要跟你堂堂正正的打一架。”

这句话原本只是莫关山的无心之语,那个人却恍惚间因此闪了闪眼眸,只是面上仍旧不留痕迹地只是笑笑,淡道:“无妨,我等得起,只怕就算你长大了也依旧不是我的对手。”他掩饰地很好,莫关山果然不再追究了,只愤懑地扭过头去咬住下唇,神仙好似怕他再提起,已经急急接道:“下山自然是有事情,我走了也有人看着你,别怕。”

莫关山一时间没想到他态度这么坚决,一副非走不可的样子,也不知道为何一口恶气就涌了上来,他大声道:“狗屁,谁害怕了。不用你看着我,别人更不用。你们神仙一个个都奇怪得紧,不可理喻——”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为自己越来越发虚的心虚张声势。从小到大情绪上头就容易眼红的毛病都被一席话硬生生激了出来。

 

神仙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个人反应会这么激烈。

他其实是明白的,现下他所一拖再拖的,今后必定会让自己付出更大代价。然而直白拒绝少年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知道这样全然不对,然而奈何,奈何少年焦急的眉眼总让他不自觉地一错再错。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喉间落出,说的是:“好,我不走。”

说出的话断没有再收回的道理。

他闭了眼在心底叹息。

罢了罢了,反正到头来,他也只想陪一个人将错就错而已。

贪嗔痴色,五蕴非空,他便偏偏要让这个人身处海中央,找不到岸。

 

莫关山有点懵,似乎没想到一通胡吼这个人不仅没骂他胡来,反而真的出声承诺留下了,禁不住闭了嘴有点莫名的后怕。

然而他还在懵,一双手却轻轻按在了他的眼角。

那个人的指腹微凉,指节处很薄的茧,指尖却很柔软。如今这双手只是很轻地摩挲过他眼睫,他便不自觉闭上了眼。那双手很快便缩了回去,随后他听到了那人叹道:“年轻人的一意孤行罢了。我同你讲一个故事,你听完,我再走。”

莫关山以为他突然又反悔了,急切打断道:“那我偏偏不听!”边说边用双手捂住了耳朵,气呼呼地去瞪那人。

 

那人却抬头露齿笑了一下,只是眸色昏暗深沉,像痛苦的深渊,莫关山心里咯噔一下,使劲往下沉,说不出的难受,他不明白这个人看起来明明很难过为什么还要笑,但是他的嗓子里也像是堵了一团棉絮,无法吐出一字一句。神仙忽地敛了神色道:“不是说我无赖吗,现在无赖的是谁?那好,那我不讲完,你便听不完,我就不下山,总可以了吧。”话音刚落也不等莫关山反应,自顾自开口便讲。

神仙道:“很久以前,我还很小——当然是比现在的你大——那时候我幻想过与一个人白头偕老一生,而后发生了……很多事,我便不再奢求白头偕老,只希望我跟他都能好好的。可是未料想……”

他抬起头轻咽了一下,喉头翕动,最后才颇为艰难地补完了那后半句话:“未料想到我们竟连凡人短短的一生也没有。这个故事就没有后来了。”

神仙果然没讲完,只是寥寥数语带过了这个没头没尾的故事。少年似乎觉得这个场面颇有几分苦情的意味,便壮着胆子同情地拍拍神仙的肩,安慰道:“没事啦,都过去啦,你看,你既然是神仙,总有法子的嘛是不是?”

神仙便抬起头来看他,看了好久好久,也不说话,少年就也不说话,大大方方任他看。

半晌倒是神仙自己别开了视线,哂笑道:“只怕已经太迟太迟。”少年陪神仙磨叽了这么久,也有些心急了,有些虎头虎脑地张口便道:“你都不试试怎么知道嘛?大不了我便陪你一起努力,功夫总会不负有心人的。”

神仙便不笑了。

只是看着他的视线都缓缓变亮了,少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烦躁地踢了踢脚下的石子。他实在没有把握这个人会留下。

神仙注视着少年,一字一句缓缓道:“这……可是你说的。你说让我试试的,莫关山,今后,你就不能反悔。”

少年心头一跳,神仙极少这么郑重地唤他名姓,他忙想反悔,让神仙再冷静冷静。然而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神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活生生像是猜到了他会反悔似得。

莫关山摸了摸有些薄汗的鼻头,隐隐有种把自己卖了的不安感。然而毕竟年少,他也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反正这件事情再重要,也没有此刻他终于留下这个人呆在山上更重要。

他满心满眼都盛满了因此而生的欣喜,没能仔细留意到这个故事中隐含的深意。

 

未曾留意到这个故事才是真正的开端。

一个已经结束的开端。

一个重新开始的完结。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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