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可洛克

铁血互攻人,第四爱狂热

|紫堂幻个人|平凡之路

·一个平平无奇的故事。祝紫堂幻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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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一点零九分,我没有事情可做,于是去找村口那个奇怪的老头玩。
  
  老头其实没有很老,但村里的孩子们总叫他老头。叫多了以后我就再也很难改口了,好像这是某种约定俗成,因为被约定的对象对此仿佛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所以大家就越来越放肆。一开始只是一两个顽童,后来顽童们长大了,他还在这里,顽童的弟弟妹妹、亲戚朋友们就也不自觉这么叫了起来。
  老头也没有很奇怪,但村里的大人们总叫他怪人。他们不会在孩子跟前这样说,我遇见过几次他们讨论这些话。大人们喜欢扎起堆来,磕着瓜子,你一言、我一语,像屎壳郎聚在一起在滚粪球,滚完了就心满意足再把粪球推回家里面,在空地上留下阵阵难消散的臭气。他们假装自己压低了声音在交谈,可是言谈之间都是冒犯的话语,于是那些话就被口口相传出来,他们的孩子也听了去,就把老头和怪人组合在了一起。
  大人们的事情,我并不清楚——我十七岁了,原先我对于无法参与大人们的对话还有些生气。但后来又觉得他们天天这样造粪球无聊得很,就回身重新去跟小孩子们玩耍了。最起码那些用不完活力的青少年们还更清洁些,不至于散发着难闻的臭气。我这样劝说我自己。
  其实关于这个其实既不很老也不很奇怪的“后中年人”,我总是有很多未被印证的揣测。
  不仅仅是我,所有的孩子都对他有许许多多的臆测(这大概是人类面对未知的通病):
  有孩子说他是在等人,但因为等的那个人总也不来,于是就只好一直这么等下去;还有人认为他是从大城市里过来的,因为厌倦了大城市的生活,所以执意要来清静些的地方;更有甚者还说他是来此处修行的,动心忍性增其所不能……
  我对每一种说法都嗤之以鼻。
  首先,这么偏僻落后的村落,他如果要在这里等人回来,那根本就是痴人说梦。我只有十七岁,但我最大的梦想就是逃离这个鬼地方,如果有人下定了决心要离开,那么我有理由相信他再没可能回来;
  其次,提出这种观点的人我总觉得有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意思。在这样一个小村落里,鲜有人会离开后再归家,大部分人都干脆带着一家老小彻底远走高飞了,更何况在这里根本没有人牵挂着这个怪人,人们将他议论进饭后茶余,只是为作消遣。死气沉沉的小巷绝不是大部分人选择度过余生的好地点,没有好的医疗,闭塞不已的观点和久不更新的科技成果,循环往复的日常只会使正在老去的人更容易迷失生存的意义;
  最后一种说法更是无稽之谈,我相信我看得十分清楚。他已经老了,尽管还不是老到再不能行走或思考的程度,但无疑已失了气力创出一番大事业,少年人不应该强加自己的意志在他身上,毕竟我们都绝不喜欢被操控被强迫的感觉……
  每一种可能性都被我有理有据地反驳后,他在我心里就成了一个更加神秘的符号。
  十七岁无所事事的我,闲暇无聊时将这些事想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找出了无数个推翻那些无聊理论的支撑点,我明白那是因为我也同他们一样无聊。我只是好奇老头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无聊,也许他找到了自得其乐的方法吧?不然在这样一座平和无趣的村落中,到底又有什么好呆的呢?
  创世神也许也是这样无聊,因此他才会创造了这个世界。说到创世神,就不得不提起凹凸大赛。只是可惜当代社会里创世神与凹凸大赛都已经成为上古的传说,一般来说,只有老人与历史学家才有机会涉足到、才有兴趣去了解的一部分过去。我不是一般人——我是个无聊的,精力过剩的,十七岁男孩。这使得我总在街头巷尾有意无意收集故事,等雨水落下时就在夜间的睡梦中将其回味。
  
  现在我们回到这件事发生的时间,一座僻远村落的黄昏午后,我只身一个人,去找我们村口那个不善交际的“怪老头”玩。
  过去与现在交织在了这时刻,我想起自己童年时,我的父亲母亲总在对我讲故事,因此我就可能有点白日做梦的天赋。像现在,我远远地看见他的屋子。玻璃窗不是很洁净,落了点灰尘,但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窗柩那一侧放在阳台上的稚嫩花朵。我透过不很明亮的窗,看他微微佝偻着背,在给春天种的火红花朵浇水。夏日的午后有孩子正在对着他的窗子丢小石头,他们看见了我于是招呼我一起。我犹豫了下,决定还是先靠过去,至于动不动手就是另一回事,毕竟谁也不能强迫我嘛。
  这里太偏僻了,不会长那种花朵,但我们谁也没发现这朵外来的花。花实在太渺小了,颜色再绚丽又如何,因为数量少,样子又娇小,粗心的青少年们就全都错过了。
  可是老人却不愿意像我们这般鲁莽,他根本没在意窗外这些骂骂咧咧的熊孩子,只小心地给花朵除草、松土、浇水。我看着他细致的动作,想起我妈妈。妈妈活着时也是这样照顾弟弟的:稍微弯下一点身子,哺乳我可怜的、聒噪的弟弟。不会说话的生灵因为这份爱恋茁壮起来,又被忘恩负义的男人带离了我们身边。临到分离那天弟弟和我都哭了,可是我没法被父亲带走,父亲说他没有钱养两个孩子——这是一个官方的说法,至于事实到底是不是这样就无从考证——我宁愿相信它是真的。
  这样我就可以想,我的父亲无法爱我,是因为成年人们也难以随心所欲做一切他们想做的事;就像也许老头也希望花儿能常开不败、没人来扰他清净,但哪里可能呢?
  而且现在毕竟是盛夏了,等秋天到了,这株花迟早也会凋谢。像来到这里的他一样,老去得无声无息。等花朵败了,泪水会从他逐渐混浊的灰草绿色瞳孔中落下吗?他会为那朵花的离开感到悲伤吗,就像我失去我弟弟时一样悲伤?他会想起他离开时其他人的反应并为此悲伤吗——不一定,我想。毕竟我们谁也说不好,他离开时是不是有其他牵挂他的人在场。我这么一想,就又觉得自己还是稍微比他好一点的。至少我与弟弟道过别,至少我还年轻……
  
  我是被不知什么时候渐渐下大了的雨点唤醒的。
  大概是白日梦做了太久,我竟没察觉到说来就来的夏雨,乌云早就趁着小孩子们没注意时在我们头顶聚集。我看了看周遭,原先闹哄哄的那群孩子如今已一个人影都不见,估计下起小雨时除我外的其他人就跑完了。只有我——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故而也就没有人拉着我一起跑。如今就只好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瓢泼大雨中,注视那栋同样孤零零的房子,思索房子里那位孤零零的老人会不会介意我到他屋檐下躲一躲雨。
  事实上,不管他介意与否,雨下得这么大,如果我不想回家就立刻发高烧的话,就别无选择的只能去那儿躲雨了。
  
  我对夏季的雨的所有改观都在于这个一念之间的举动。
  如果你要问具体一点?其实我也很难答出个所以然来,但我知道这种改变如此鲜明,以至于在一切结束后留下了清晰的阵痛。在每一个下雨天,我都能想起这一天的一切,于是痛感就会变成一种震动,让人眼底发酸,喉咙发梗。然后感到一种感觉——非常奇妙——非要说的话,类似于长久的寻觅后,被我所寻觅的东西终于重现于世,并且完璧归赵。
  那时候,我双掌并起在眼前无济于事地挡着雨,跑到他屋檐下才扶住了膝盖得以顺畅地呼吸。那扇在我身后的房门却突然开了,他拄着拐杖出来,笑容挂在脸上。
  一开始他叫我进来坐,我拒绝后又给我拿了个板凳。我没再拒绝,接过板凳意欲坐下,这时候我才发现,我从七岁起就知晓的这个人竟然这么陌生。我想对他道一句谢,可是我既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他多大了。只能中规中矩本本分分地说一声:谢谢你。
  他笑出声来,对我说:你们不是都喜欢喊我“老头”的吗?
  我于是骄傲地抬起头来,大声道:他们太没礼貌了,我不是这样的。
  
  是吗?他不笑了,垂下因上了年纪而微微发灰的紫红色睫羽,遮住了清亮的草绿色瞳孔。是吗,那你是个好孩子,谢谢你,但你还是应该叫我爷爷。按照年纪,你也该叫我爷爷了。你不叫爷爷,也不叫老头,那些孩子们知道了总归会觉得你奇怪的。
  我于是想起来大人们说的话。他们说谁也不见老头出来走动,也不见他与别人过多的攀谈,也没见谁来找过他。于是老头就成了脱离出这座村落的一个外来者,不尴不尬地住在一个平凡的破屋里,却被无理取闹的孩子叫做老头,被不明所以的成人们叫做怪人。这个世界上,人类就是这样排外又慕强的生物,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人类摆脱这种可恶又可爱的劣根性了。所以他规劝我,像其他人那样,喊他怪老头,拒绝他的好意,最好像别人那样,用脏水泼他的花,用石头砸他的窗,路过门口时啐一口,说上两句无伤大雅的闲话。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进入安全区。
  但我从来不在乎那些人的“安全区”。我只是在思索,倘若他真从不出来走动,又是怎么知道大人们的窃窃私语,孩童们的无稽戏言的呢?这个疑问埋在我心底,但因为我同老头并不熟,故而总也没有问出口。
  我没时间多想这些问题,因为雨下得更大了。虽然雨下得大不大,对我应该算没什么太大影响——我是指,雨下得再大,我也不需要像那些急着赶回家的孩子们那样,担心有人因此对我牵肠挂肚;或者也不必像街上形色匆匆的行人那样,担心家里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和待收的衣物。但是,但这种物理生物意义上的影响是,雨下得太大,小小的屋檐都渐渐遮蔽不住被风刮进来的雨点。夏雨又太粘稠,我很是烦恼地往老屋的墙根凑了又凑,巴不得跟墙融为一体才好。
  吱呀——
  那扇门又一次开了,我回头去看,老人拿了条厚重的毛巾出来。
  擦一擦吧,这雨恐怕是还要下一会儿呢。
  我没接过毛巾,起身搬起木板凳,郑重问他:请问我现在还方便进屋避雨吗?
  
  值得庆幸的是他什么也没说,只笑了下就邀请我进了屋,这很大程度上避免了我们的尴尬。
  我仍旧先道了谢才搬了椅子进屋,他让我再往里走走,我说不必了,鞋子脏。老人不再坚持了,垂下眼将毛巾也递给了我。这次我便没再拒绝,接过来胡乱擦了两下。坐在门口,我此刻才终于真真切切看清先前在外面见到的那株植物。太小了,边缘是锯齿状,十字花科,花朵简单到只有四瓣,甚至就是凑近了看也平平无奇。哪怕我此前从未见过这样一种植物,此刻也没觉得多新奇,反而有些失望。
  屋内陈设大多已经老旧,使得我甚至疑心也许此刻我屁股底下这张凳子的年龄都要比我大得多。风吹得窗子吱呀作响,屋正中央的那张红木桌边缘都已被磨得圆润,瓜果被洗净放在一个滤水用的塑料篓筐内,因为用得太久有了些过大的洞眼。大概是下雨的缘故,屋内有些暗了,灯也是老式的,灯罩早已看不出原来的花纹,拉绳看起来也并非原装配置。
  
  我看到他屋子里的合照——不止一张,基本都已经泛黄,每一张上面都有很多不同的人。我没能一眼就认出来他,这是因为画面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多到我如果只是礼貌性地瞥一眼根本就不可能看清所有人。
  被捕捉得最为清晰深刻的是一个有着金色头发的男孩,他在笑着,笑容又大又深刻,我不禁想这个人如果也像老头这么老了的话,如今也必然还是会这样笑着的。这个笑容实在太明亮了,好似太阳——年轻人,十七岁的年轻人,就是我,总以为太阳是最永恒的东西,因此拿它来比作永恒就合情合理。
  另一些照片里,我看见许多其他不同的人交替出现,时间似乎在不断推移,沉默地对我讲一个漫长的、完整的轶闻。
  我在相片的海洋中发现它们共同有的部分:一个戴着傻气兮兮黑色圆框眼睛的男孩。每张相片少上他都挂着笑容,笑容温柔得让我想起我死去的亡母——每一次她抚摸着我的头,对我倾吐爱意、呢喃难处时,我就能在她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少年习惯闭着眼睛微笑,尽管一般来讲拍照片似乎总应该奢求人们睁开眼睛,像那个金发男孩那样笑得灿烂又完整。但他的眉目却是阖上的,好似要将其他不想对外人展示的情绪也一并收敛,于是他的温柔中就又有了几分小气。只有一副照片例了外,这幅照片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照的了,上面有明显被外力撕开过的痕迹。那条弯弯曲曲如蛇一般的裂缝横亘在银发异色双瞳的美妇人身旁,割裂了他与妇人和另外两个人——一位看起来年长一些,极有威严、不苟言笑地站着,跟他一样,都留着好看的玫紫色长发;另一位看起来更随和温柔一些,同妇人一样,留着银色的及肩短发——照片上面有水渍浸润后又干涸的痕迹,像朵深色的花朵……
  我东看西看的这一会儿功夫,老人泡了茶回来。茶香芬芳馥郁,是壶品质顶好、按理来说毫无缘由出现在这处的奢侈品。
  他仿佛不介意我的四处打量,大大方方自己也找了个座位坐下对我道:“都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就像我说过的,我天生就是一个倾听者。故而我同他约定,我讲一讲我的故事,他也讲一讲他的。我的故事只是一个少年的故事,寥寥几句话就可以轻易结束——但这是一种等价的交换,用一个故事来交换另一个,如此方能消除故事之间不可见的高低贵贱。
  这个故事老得像一个传说,因为如果从头讲起,甚至要算在早已作古的“凹凸大赛”更往前。记忆如同那些照片一样,将时间冻结。当他开始讲诉,我就透过蒙了灰的帷幕看见那些形状姿态各异的冰雕。老人的声音和平安宁,非常适合讲一个漫长的故事。
  他开始讲:
  
  我出生的时候,我的母亲还像你照片中见到的那样。我的父亲是否爱她,我已经无从说清,因为那是我太小的时候的记忆。但在我的记忆里,在我后来的解读中,我遗憾地思索哪怕父亲真的是爱母亲的,也必然要排在很多东西之下。比如他自己,比如他所担负的责任。人们无法简单地去爱,总是因为身怀责任;但又因为身怀责任,那些爱才显得弥足珍贵。责任让他能给予的爱太冷酷也太严峻了,在我小到还无须背负责任时,还能觉得他扮演了一个完美的慈父形象,但我的父亲,并不仅仅只负担起了做我家长的责任。
  你已经告知我,你对外面充满向往。那么当你真正踏足外界,你就将明白,这个世界上责任越大,你所能爱的东西就越少。
  我的父亲因更大的责任选择了牺牲很多,我与我的哥哥,不过其中一二。而我的哥哥则选择了承担起作为哥哥的责任,讽刺一点,站在一个外人的立场来说,最为自私的其实是我哥哥,最为无私的仿佛是我的父亲——我呢,如我先前所说,我什么也不是,只做了一个大局中的牺牲品。
  一个绝望的兄长在能力范围内,做了他最后自以为能保全弟弟的所有事情。
  一个运筹帷幄的家主在种种利弊间,选择了他抛下无用的情感后最为理智的抉择。
  可人呐,人总是会让命运出现奇怪的变数。总而言之,事情既没有往我父兄希望的任何一个方向发展,也没有往我的亲友以为的那样结局。我来到了凹凸大赛,遇见了很多人。
  我们必须提到金,我也希望对你提起他——你已经见过金了,他算是我最好的朋友。一个人总是要有些朋友的,不必很多,一两个挚友就足矣。金是你能想象、有可能遇见的最好的人,不要急着嗤之以鼻,年轻人,当我说“最好的的人”,并非是指在某个广义上“最好”,而是指在我的价值体系内,他是个很好的人。如果你也遇见了他,不必对他抱持相同的评价,他也不会对此心怀怨怼——因此你就知道了,像金这样的人,充满活力、正直勇敢、爱憎分明,尽管还没有学会这个世间一切道理,但永远愿以最大的善意爱每一个值得爱的人。
  因此,他很爱我。
  对于这一点,我从来没有产生过质疑。这即是说,就算我与他出生在完全不同的地方,经历了完全不同的事情,形成了完全不同的人格,我也不会对他的天真与热忱产生一丝质疑。但有的时候,你会知道,只有爱是不够的。深冬的河不会因为你对早春的希冀而消融,皑皑白骨不会因为你对亡者的爱而皮肉复生,冷酷的规则不会因为你对和平的热爱而修改消弭……他对我的友谊,因我们不对等的实力由来而注定产生出无法到底他所希冀的结果的落差,但这份落差并不一定就是坏事——
  好了,这就是我要说的了:
  爱并非所向披靡,幸好的是,所有刚才所提及的一切也非战无不胜。
  光明白前一点,对于还是少年的他来说,就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而他为了让我明白后一点,同样如此。
  讲诉通常是苍白的,就像你说的分离,于其他人而言,就只是“分别”。但因为我同样经历过刻骨的“分别”,就能明白其中的悲苦。
  总而言之,在终焉之时,他在化作那股牵系维稳宇宙秩序的力量前,对我说:紫堂,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你可以说他什么也没说,也可以说他说了很多。但对我而言,我已经明白,这说明他终于真正理解了我的索求。并且他希望,这份索求不再因任何原因有所缺憾——首先,我必须要承认,我的愿望并非一个多么高尚的愿望;其次,为了这个愿望,我不得不做一个不那么高尚的人;最后,金从来,都是一个高尚的人。因此,当他握着我的手,终于真挚地说出这句话来,我就晓得这份索求发生了改变。人总是会成长的,当人们成长起来,他们就会彻头彻尾的改变,蜕变成一个新的人,更好的人。
  我明白,我的这位朋友值得我的改变。
  我是否依旧恨着将我作为棋子的人?
  是的。
  我是否依旧对于被指引往了错误的方向而无法释怀?
  是的。
  我是否依旧有时会对被命运眷顾着心怀怨怼?
  是的。
  但它们已经变得浅淡了,在这个我对你讲述的不完整的故事里,在我人生的尾巴里,更多值得我所喜爱、我所欢欣的事情浮现出来了。夏季下的暴雨在我的屋檐上打出的节奏,又阅读完了一本艰涩的书籍,回想起了携手赢过的战役,窗台上春天种的花朵盛开了……
  过去依旧存在着,但我决定让未来随意发生。坏事情无法再伤害我,因为我已经将他们接纳,如此,我就终于接纳了我自己。
  
  原谅我,我的孩子,我暂时只能想起这么多了,回忆也实在是非常耗费心力的事情。
  他的讲诉结束了,问我: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开口,好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问道:那么按照你的说法,你是来这里“改变你自己”的吗?还是说人群的聒噪让你厌烦了呢?
  年轻躁动的孩子们没有让我糊涂,可是这个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故事却让我脑袋发晕。
  
  老人没立刻回答我的疑惑,他的态度总是认真而诚恳的,让我感到即使我与他有着巨大的年龄差他也像尊重一个有思想的灵魂那样尊重我。终于,他开口缓缓答我:
  
  可以说都是,也可以说都不是。
  在做出决定时,我以为一切会不一样,但事实是,故事其实总是类似的。哪里都是人间,人类无法真正脱离出“人间”。
  就像你们揣测过的那样,我也为了追求所谓的“宁静”而去过什么人迹罕至之处,但过去总是如影随形。你要知道,倘若一个人都没有,你也总会思考的,且那时候你能思考的就只有你自己了。你的过去,你的现在,你的将来。这就是说,只要你是人,就总会生活在群体中。过去的群体是群体,现在的无群体也只是过去群体的某种映射,将来也必将如此。
  因此不如出来看一看,人间的故事就是这样的:像你喊我老头,许许多多的人都这么喊,你也就不得不这么喊了;像我选择离开,许许多多的人希望我离开,我也就不得不离开了。
  但去哪里永远是我的自由,社会与环境也许可以摧折一个人的灵魂,却不会为他安排归宿。永远只有自己清楚自己想要的东西,才能真正觅见都属于自己的归宿,成长太艰涩了,所以你才不能随意辜负这份艰涩……
  
  他咳嗽起来,我忙将手里的茶水递给他。但他咳得太厉害,那些茶水在他手里又洒出来,浸润他已经起了皱的手指。
  这就是改变了一个人的年岁,我想。艰涩到了一个地段之后,艰涩就彻底褪了色,再也无法打败老去的残烛。
  
  但没有关系,我想,十七岁的少年如我,那些多余到用不完的精力便可如同火焰将残烛再次点燃。
  夏季的雨时常还有,我也可以时常去到他那里,听他断断续续补充完那个只讲了个大纲的人生传记。
  
  可我忘了,夏季总会结束,故事总会讲完,我溢出的星火总会无处可落。
  
  他离开的那一天天上依旧下着大雨。
  我敲他的房门,许久没有等到回应。空气里有未名的东西触动了我的直觉,我像疯了一样地开始拍打那扇门,希望下一刻门扉敞开,老者出来对我道:干什么,我还要午睡呢,欸——我又睡过了啊。
  可是这次他是真的睡过了,太过以至于无法再睁开那对浑浊的双眸。我哭了,我知道我哭了。我的母亲去世时,我曾经这样哭过;我的弟弟离开时,我曾经这样哭过;我发誓,我将再也不会为谁谁这样哭泣,可是这样一个下着瓢泼大雨的下午,我的哭声与磅礴雨水击打在屋檐上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没人再邀请我进屋,我只得在被冰冷雨水浸湿了的屋檐下呆了一整个下午。雨停时我迈步踩过一个又一个小水坑,告知了镇长这个消息。
  葬礼由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主持的,我偷偷跑去看,在一丛又一丛紫红色的不知名花朵间看见银发及肩的老者举行陌生的送行仪式。
  银发的老者有着一张与他太过相似的脸,但更加沉稳严肃,不似他那般亲切。村里人都恭恭敬敬喊他“先生”——因此我就明白过来,他应该是那些照片中的一员。也许我已经在老人的讲诉种听过他与老人的故事,但因为此前我从未有机会参与他的故事,于是这个人的身份我也就无从知晓了。
  我想起仪式的主角,已经不能再开口的老人。
  我想:
  他是在等这个人吗?
  他是在逃离这个人吗?
  他是在怀念这个人吗?
  他是在修行以变成这个人吗?
  也许是,又或许都不是。
  也许他只是想自己在这里过日子,过自己的日子。
  这个日子里谁也不必有,谁也不必多做打扰。这个人也知晓,故而今日他前来,我没有看见流泻出的悲伤,没有感到蓬勃出的愤怒,只有平静与惆怅。
  老人是来做减法的,有人要把一些孤单妄想加附其上,那是他们的一厢情愿。
  
  我看见他来,身无长物,带着属于自己的回忆和自己的温柔,全部是他自己的故事。三月春光,七月酷暑,十月金秋,一月飞雪。
  全部都是他自己的风景。
  他把过去的故事变成一个缩影,看这个缩影在一个静谧之处如何自由自在的生长。
  
  年轻的岁月走得太快了,人们把故事全部抛下,镌刻到物件或者别人的口口相传中,只为了老去后褴褛的裸具上被赋予的意义能再长一些。他屋子里并不算多的陈旧物件被一件件清理出来,大部分同他一起随风在烈火中消逝。我看见那三个褪色掉漆了的小玩具一同燃烧起来,很快就会如同其他物件、如同他一样,变成捧灰。
  老去就是个固态了,可是老头依旧是温柔的,他在春光和煦里种下花朵,夏日暴雨时递出板凳,金秋时节对我讲遥远的故事,寒冬叶落得只剩下光秃秃的吱呀,他的声音有点儿哑,对我叮嘱:要小心,别跌下来。
  这样的他,一定怀揣一个波澜起伏的故事,悲伤的情节时有发生,让温柔之人最终遗弃了年少的自己继续改变的可能;但那个故事又如同夏季夜空的繁星那样让人流连忘返,悉数在转角处布满遗憾,星子闪烁时如同呼吸。因呼吸声常在,他就能怀抱着回忆简简单单地入梦,什么也不必怕。往前或者往后,熟悉或者陌生,都是个好的结局。过程被冲刷得只剩轮廓,此刻的欢乐才能填充其中。
  现在,这个轮廓消散了。以不可见的姿态,在我的记忆里、在其他与他有关的人的记忆里,二次存活,直至我们再将它们以别的方式延续。
  
  尘埃落定后我重新回到那些孩子们中间,过我自己的日子。
  他们也会在最初时常问我:怪老头对你讲了些什么呀?
  我每次都只是摇头。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会以为老头对我留下过只言片语,事实来讲,后来他更喜欢听我说。也许人老了就是会注定变成这样的,没有多余的精力进行讲述;但他们也无需再讲诉,因为大部分年轻人不会认真地听,他们的经验也不一定再适用,一切只是无意义地发生。就像我明白,许多人问我这个问题,只是因为出于猎奇或者炫耀的心理。我愿意对别人将这个故事,当我有资格将其复述时,当听闻这个故事的人是值得这个故事时,我就会把这个轮廓重新用心画一遍。一点一点,竭尽全力。
  他听我讲,听少年人喋喋不休,精力旺盛地讲一讲乍见欢喜和草草散席。
  也许回忆起自己的人生,大抵也差不多如此,如此才用心地对我讲属于他的人生。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十七岁,二十七岁,……,七十七岁,八十七岁,九十七岁……
  每个人都大同小异,在老去后,异与同的界限模糊了,像打了磨砂一样是不透明的。他的嘴唇是否也曾经红润如初,他的母亲是否也曾经吻过他曾饱满光洁的额头;父亲把举高过头顶,说着对一个新生命的期望。然后他身形渐渐拔高,失去了母亲的怀抱父亲的慈爱,只剩下训诫声和批评质疑,自己不得不被动承担的责任和自己主动承担的责任一起对他哭诉,要求他正式这个世界的残酷,和自己的弱小。接着生命又把这一切还回来,温柔如水一样,帮助老去的人在梦里回忆咀嚼这些泛黄的过往。他像父亲母亲一样老了,渐渐比他们更老了。失去了红唇紫发,英俊活力。
  从我有记忆起,他就在这里。像一棵决意要在这里扎根的树一样,突兀地留下了,又因为周围并没有哪一棵树木跟他同品类,他就永远只能孤独地生长、孤独地老去。
  不可逆的。
  
  春天时我再去看那件老屋,屋子还没被租出去——这是自然的,这里已经鲜少再有外来者定居。
  透过不明亮的窗柩,我看见那朵花还是败了,但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结出了个不起眼的灰黑色果实,那是将其延续的种子。
  羞愧感几乎把我吞没,我知道,一定是在盛夏的那些时节里,我没注意到花朵的时候,一只美丽的蝴蝶或者勤劳的蜜蜂舞动着翅膀曾在小小的花朵中慢慢钻爬而过。
  花儿太小了,蜜蜂或者蝴蝶也是,一切都在无声中发生了,人类只能为花朵凋谢后孕育出的那颗无济于事宛如马后炮一般的果实感到心惊。像一只会武功的蝴蝶,大家赞赏它七彩绚丽的翅膀,达成一致要把它钉在标本架上;却无人关注它会不会打八卦拳,听不见蝴蝶的哭声。
  但人们不会为此道歉,这就是永恒通俗的常理。只有蝴蝶自己知晓自己不枉此生,但这也已经足够。像我揣测过一千遍、一百遍,他到底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却没想过,有些事情也许原本就没有道理。老去不需要道理,他只是随意地住在这里,像树随意生长,花随意结果;不够随意的前半生,定让他决意要随意自在过完余生。
  人生本来,就很随意。
  计较越多,悲苦愈多。
  
  我想起来我们对话那一日,他对我喊:小娃娃,进屋来坐。
  他伸手颤巍巍递给我凳子,我小心翼翼拒绝,小声地说:谢谢你。
  
  雨点打在弄巷转角处小屋的破屋檐上,他笑起来,伴着雨声。
  那是另一个次元。
  在吵闹不堪的孩童们的喧闹声中,是一处静谧到失去时间活力的坟坑。
  我出现在那里,在这个故事尾声,大声地一遍又一遍,念出了悼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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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下给过紫堂的个人向的生贺整理:

【2019-2-14】

【2018-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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