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可洛克

铁血互攻人,第四爱狂热

|雷幻|鲸歌,沙棘,新绿与万家灯火【中上】

· 写给 @阿——杭 的生贺www给辛苦工作的宝贝揉揉肩倒杯水嘿嘿嘿www

【上点我】

  ***
  雷狮睁眼时只透过朴素的青绿色布料看到模模糊糊的日光。乍一开始,他昏昏沉沉的大脑甚至都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掀起那片已经被完全晒干晒硬了的遮盖物,甚至还摸到了上面凝结的晶状盐粒,随之而来印入眼框的耀眼阳光却让他嘶了声眯起了眼。
  他干脆把遮盖物又盖回自己身上,意识到了身边还躺着个睡相不错的同伴,思绪才断断续续回了笼。青年躺在无垠荒漠中这么小而不起眼的方寸地盘间,记起了故事伊始自己对卡米尔说的话,记起了自己一时兴起收下的“小跟班”,记起了自己是如何莽莽撞撞闯进沙漠中的,记起……他感觉不是很好,然而在能够开口对紫堂幻道出一言一语前,就不幸彻底陷入了混沌之间。
  按照目前的形势来看,他应该是在那之后就彻底烧晕了过去——这跟他之前计划好的可相去甚远。他又坐起来,尽量保证了没翻开紫堂幻身上的那部分蓝布,现在还是白天,但据他之前的经验推断估计已经是下午两三点了,目力所及根本看不到他们先前停靠的那块巨石了,也就是说,少说他们也走出了几百公里。虽然按照雷狮的步速来讲,这不算个太傲人的成绩——但紫堂幻并非是以体力见长的类型,而且他还是拖着毫无知觉的自己在沙漠里全无交流地自己走了一天半夜……也算是个令雷狮刮目相看的成绩。
  虽然方向上不算特别精准,但好歹不算背道而驰。雷狮忆及之前跟对方讲起如何辨认方向时,男孩茫然不解的表情,蓦地有些好奇紫堂幻是如何带着他找到这处海子的。海中的小型绿洲本来就零星散布,他不觉得紫堂幻是纯靠着运气来到这儿的……这么一想,也许自己当初留下的这个乐子虽然废物了些,倒也不是全然一无是处。
  周遭的景物算不得熟悉,但雷狮对此并不多么忧心。他并未对紫堂幻真正摊出底牌——在空旷无人处,有比星辰更能为他指引方向的不可见之物:磁场。带电的粒子在磁场中微妙地打了个转,为释放出它的主人重新粗略地划分了南北。他们也许该在此刻动身了,雷狮思索。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们现在应该在沙漠边缘了——如果不是他发了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烧的话。突发情况打乱了他的计划于路线,但雷狮天性并非厌恶变数的人。
  变数出现了,立志征服命运的男孩自有应对其的方法与考量。哪怕这个变数是紫堂幻,他也毫不意外。只是以雷狮原本对紫堂幻的了解,他以为对方再失去了指引的荒漠中更有可能选择留在原地——毕竟保守如紫堂幻,在有可供参考的信息被别人首肯前,总是会小心谨慎到让雷狮不耐的地步。
  但这次对方却出乎他意料地选择了负重前进,这让雷狮烈日当头仍多加思索了会儿。
  紫堂幻对自己应该不算有太多好感,雷狮笃定这一点,不论从哪个角度出发,他都想不出紫堂幻喜爱自己的原因。善良温和的二类人,原本可以好好过完平静无波的一生,说不定就算自己稀里糊涂因雷狮而死了,心里也不会有太多不满与愤恨;可是雷狮却偏偏要为难这个傻兮兮的男孩,让后者跟谋划杀死了他同伴的“幕后真凶”一起流浪,迫害性质地拉着可怜人跟自己一起风餐露宿;紫堂幻与其说是顺从了雷狮,倒不如说是被强者的威压制住了,在朝不保夕的逃亡中选择了妥协,雷狮对他的态度就像对所有被他瞧不起的弱鸡一样,丝毫没有怜悯与平等可言——也许是恨,这么一想,雷狮反而觉得有些说得通了。
  因不平等而滋生出的恨意与不满,会在适当的时候爆发,在那之前它们会类似于爱:因为心心念念,因为珍藏挂怀,因为是唯一。
  可雷狮又想到,想到紫堂幻不是他。于是之前的所有结论就并非全部成立于紫堂幻身上——事实上,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觉得事情是有趣的。
  紫堂幻要做什么呢?紫堂幻要怎么做呢?雷狮从来有自信无人能将顶端的强者真正撼动,但胞姐的警告与讥讽却不合时宜地在他耳边回响,像一个阴魂不散的噩梦。女声笑道:布伦达,你会为自己的目中无人而吃大苦头的,我等着瞧呢……
  被嘲笑的少年如今也已长大成人,站在荒漠中,坚定地要去往南方,展开属于自己的新冒险。
  雷狮闭了闭眼将纷乱错杂的思绪从还有些昏沉的大脑中驱赶出去,抬头看天上倾洒下来的日光,意识到他们应该动身了。如果再不动身,很快他们就将不得不再次面对寒冷得如同严冬的夜晚了。而这是他目前最不愿意再经历一次的事情。
  
  “喂——”雷狮还坐着,伸手推了推睡得不怎么安稳的紫堂幻。少年因高热气温而绯红的脸颊皱了起来,咕哝着也缓缓睁开了双眼。
  “醒了?我们该启程了。”合着日光,雷狮俯视还眨着朦胧睡眼的少年,那双与他对视的豌豆蓝是整片死寂中最鲜活的生机,而其中并无丝毫能与阴冷恨意连接起来的情绪流露外泄。雷狮只透过那副睡歪了的黑框眼镜镜片看到自己的倒影。
  他猛然意识到,尽管语气是命令式的,自己却是含着笑意的。
  
  ***
  紫堂幻大概没注意到这些细节,他被雷狮从睡梦中叫醒,只觉得自己嗓子眼干得要冒火,身上那件单薄的短袖几乎被彻底汗湿,黏在了肌肤上。
  可怜的男孩一骨碌坐起来下意识要找水喝,等看见了一望无际的荒漠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如今是滴水难求。海子蒸馏出来的水有限,他之前利用来蒸馏的那块布如今已经脏透了,他们谁也不敢冒着再得痢疾的风险用它取水。把他叫起的同伴好似看出了他对水的渴求,对他道:“再坚持一下吧,森林里的水可比这儿的甘甜纯净多了。”
  紫堂幻的唾液腺光是听见雷狮这句话就不争气地泌出了些涎液,他下意识吞咽了下,为干疼的咽喉勉强补了补水分。
  “不过,我的建议是你最好用这边的植物润润嗓子,按照这个进程,我们能在今晚就进森林的可能性不大。慢慢走吧。”雷狮说着已经随手找了棵看得顺眼的杂草叼进了嘴里,“最好再带一点走,后面的路我们可不一定有这么好运,能再碰到一个海子了——如果没有其他意外的话,我们大概只能嚼嚼草叶补水了。”
  紫堂幻抿了下唇,没多解释只弯下身来挑起了根茎足够饱满、方便被带走的草儿们。沙漠里的草儿紫堂幻叫不出名字来,以前在别处也并不算常见,他伸手下去直接拔,一不小心被锋利的草叶割破了点手指,红色立刻蔓延上草绿。紫堂幻原本就有些昏沉的脑子里嗡然一声,恍惚又回到了几天前那个鲜血四溅的地狱。面目扭曲的逝者阴魂不散在他耳边提醒着:你要小心身边的野兽;你要对我的死负起责任;你要记住如果你不够强大,就无法保护任何人……
  可怜的少年发着抖站起来努力压住卷席而来的股股头晕之感,雷狮好像在问他:你怎么了——但不知为何这声音听起来那么远,像被蒙上了一层纱般模糊不已。紫堂幻用尽全身力气摇头,想示意自己没事。但过于用力反而让他脚下不稳摇晃了起来,一时间他甚至难以分清到底是压迫感让他失了重心还是他正在逐渐成为一律游荡的空气……有人抓住了他的臂膀,紫堂幻手里还攒着刚拔起的草叶,无法聚焦的双目勉力往前看却只看到了个熟悉的剪影。
  那个人是谁?紫堂幻的大脑停转了。
  血色,血色覆盖了破碎的五官,未完成的那些对话,突然发生的死亡,死亡。
  所有这些在他脑子里一锅粥一样搅合在了一起,他的四肢在大脑失去管辖能力后不再能对外界作出任何回应了,也许先前的一切只是个噩梦,如今他才来到了梦境与现实的夹缝处。现实中死去的人、倒在黄土覆盖的泥泞小路上的人是他自己,卡米尔杀了他们所有人,雷狮也早已离开,接下来的种种不过临死之人的美梦妄想——妄想自己被人注视,妄想自己踏上征途,妄想自己会去过彻底不一样的人生……
  有暖流顺着他因剧烈呼吸而不断开阖的唇齿淌入心脾,神游不断的男孩被猛烈地呛了一下,在如此真实的刺激下终于回过了神。失去聚焦的双目重新虏获了眼前人的身影,黑发青年正皱眉与他对视,有力的手指桎梏住了他下颌,另只手端着草叶将其上的甘露一点点往他唇齿间渡送。
  紫堂幻终于重新感受到了脚下踩着的坚实土地,他听见雷狮在问他是不是中暑了……这不是中暑,但紫堂幻无法用自己揣测到的答案回答这个问题。
  “哪儿来的饮用水?”少年岔开了话题,艰难地开口询问。
  雷狮抿了下唇一挑眉梢没再追问,笑道:“略施小计。”
  看紫堂幻懵懵懂懂的样子,雷狮弯身伸手将掌覆在了水面之上,雷电的劈啪之声击在水面上,不一会儿白色的雾气就升腾而起覆盖了他整只臂膀。
  紫堂幻反应了过来,恐怕全天下也就只有雷王星的皇族们能这样玩。
  “但恢复的元力不算特别充裕,这样容易温度控制不当烫到自己……你算是为数不多有此殊荣享受这般待遇的人——道谢就不必了,”雷狮抬起手来转了转手腕,“我更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这样对我们都好,毕竟——我也没有义务要时时刻刻都关照到你,不是吗?”
  电光被收了起来,残留的热度使得那汪小小的海子还在冒着热气,紫堂幻的目光在水雾间穿梭,一时间对于这个当下发生的事感到莫名荒诞。也许像原先同行的旅人那般死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是,可是他还固执地想要完成自己卑小的心愿,他没有对任何人甚至至亲好友透露过半个字的愿望,也许注定只是奢望,只是他还不愿放弃……
  “如果你好点了,就起来赶路——在入夜前我们必须找到新的容身之处,不然情况只会比之前更糟。”雷狮站了起来指了个方向,“我们要往那边去,祈祷一下,入夜之前我们能找到足够撑过今夜的燃料。”
  紫堂幻像是被雷狮在打闯关游戏似的语气逗笑了下。他弯起唇角,轻轻点了点头。
  ***
  篝火被电火花轻易点燃了,紫红发色的男孩有点羡慕地看着另一人熟练地升起火堆——他们这次运气不错,虽然找到的石头不如上次那块大,挡风效果差了点,但好在捡到了几块干燥的木条拿来做篝火的燃料,可以烧上好久。雷狮解释说这是因为他们已经离森林越来越近了,所以干木头也容易找了起来。
  趁着火还算大,他们又烤了烤之前在路上逮到的些爬虫,紫堂幻之前从没试过吃得这么……随意,但看雷狮一副很是坦然的样子也硬着头皮吃完了剩下的。等吃的问题解决了,天也渐渐完全黑了下来,太阳消失后原本炙热的空气一转而为冰冷彻骨。
  他们对彼此都没太多话可说,挑哪个共同话题、由谁开口去讲,都还在艰难探索的阶段——雷狮在思索他们赶到目的地后要如何与卡米尔联络,紫堂幻则在思索他们要如何顺利赶到目的地。天色在两个少年各怀心事间越来越暗了,夜晚远比他们想象的还有冷上许多。
  天地间的沉默被打破了,雷狮开口问:“那一夜你是怎么做的呢?”
  紫堂幻意识到他说的是“哪一夜”——雷狮昏过去的那一晚——少年促狭着尴尬地搓了搓手,含糊道:“也没做什么要紧的……”
  结果雷狮伸手过来戳了下他的脸,颇有点好笑道:“看起来撒谎和隐瞒都不是你这种好孩子的强项嘛。”
  紫堂幻不太习惯对方像逗弄小动物似的亲近,但好在也没反感到不能接受的地步,只好结巴道:“我……我就是觉得……觉得我们挨在一起会好过一点……所以我就,就……”
  他不知道如何表述了,卡壳在这里,几乎憋红了那张素净文雅的脸。
  后者替他把话补完道:“就抱着我睡了?”
  紫堂幻觉得雷狮的语气有点奇怪,但十七岁的男孩情窦未开,觉得字面意义上来说他讲的倒也没错,于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雷狮仿佛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从善如流点了下头,伸手拿着根小木条挑了挑火堆,使氧气能更顺利地接触可燃物,帮助火势燃得更旺了些。暖黄的光洒在他们脸上,在一望无际的沙海中他们成了守护这颗太阳的小小神明,仅只拥有彼此和这个寂寥的宇宙。
  “那我们今晚就照旧这么休息吧,万一篝火灭了,总不至于无声无息冻死。”雷狮理直气壮道。
  紫堂幻语塞,他想说他们完全可以轮岗睡觉,但想了一下又觉得自己这么说似乎有些打扰对方睡眠的意思——只是不知为什么,他本能地觉得最近雷狮离他太近了,莫名让他有些紧张。以前他倒会因为对方的凑近而有些不适,但以最近的情况来说,不适感似乎因两人日渐熟悉彼此而消退了,来源不明的紧张就显得有些可疑。
  他的疑惑还没来得及得到解答,雷狮看他对此似乎并无异议,便开始动手在石基处铺他们先前遮避热度用的那块面积不算太大的衣布了。
  雷狮动作不算快,紫堂幻看他弯腰抖了抖上面的盐碱和沙粒,然后就直接往沙地上一摊,颇有紫堂幻以前看母亲铺家里床单的居家感……“噗——”大概是这个动作放在雷狮身上有点违和,十七岁的男孩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雷狮回头看他,显然对他这个举动不很满意。
  “咳咳,没事,你继续,我去找几块石头来压一下边角。”紫堂幻不说他在笑什么,雷狮可能想问但最后只眯了下眼就去继续往火堆里添柴了。紫堂幻直觉不妙,但笑也笑过了,吐了吐舌头乖乖去找垫石了。
  黑漆漆的沙漠夜晚,稍微离火堆远一点冷意就裹袭上来,紫堂幻绕着火堆找了一圈怎么找也只找到两三块,想着反正黑夜中有明火作为坐标横下心又走远了些。他找得太过专注投入,一时间都没注意到自己走出了多远,直到雷狮的声音响起,他才被唤回了神。
  “喂——”青年熟悉的嗓音高声喊出一个音,待紫堂幻看向了他,又接道:“别走太远了,沙漠里还容易有狼呢——你跑那么远,到时候狼把你叼走了,可别说我没救你。”
  紫堂幻合计了下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抱着找到的垫石靠回了他们的驻地。雷狮已经大大咧咧坐了下来,看紫堂幻谨慎仔细铺着石头笑道:“其实我两抱着你不用太担心这块布被吹乱——虽然你看起来是一阵风就能吹跑的类型,但这不是还有个我吗。飓风、龙卷风来了,我们也跑不掉,就更不用担心这个了。”
  紫堂幻原本还担心自己捡的石头太少,听了对方的话哭笑不得点了点头,干脆也放宽心坐了下来。哪想得到雷狮直接伸臂一揽,把还没坐稳的男孩搂进了怀里——
  紫堂幻吓得直扑腾,倒不是之前那晚他与雷狮没这般亲近过,可那时候另一人毕竟还昏睡不醒,现在他们两个人都意识清醒,再这样亲密就实在有些不一样了。他还说不出是哪里不同,但焦急心虚褪去后,他被高自己一头还多的青年这样搂着,尴尬无措间又有难言名的悸动难遏制地疯长。雷狮气力比他大得多,没让他挣脱开还能游刃有余地玩笑道:“让你之前笑我来着。”
  真是个瑕疵必报的大坏蛋。紫堂幻在心里狠狠吐槽,嘴上乖巧示弱:“对不起嘛,我都紧张好一会儿了,笑一下也不行吗?”他声音本来就温沉,语气又柔软,讨好时更显得无害可爱。
  雷狮本来也只是想逗逗紫堂幻,没想到还能再有意外收获,与其说“坏”,不如说他贪心无赖。紫堂幻不低头,他想搞紫堂幻,逼迫对方站在自己这边;紫堂幻服软了,他又觉得对方实在太过温驯,好似双目温和晶亮的小兔,蹦进他掌中他就爱不释手起来。他不需要对方这样的人做朋友,可他也无法对这样的类型轻易放手。要如何定位身侧之人?雷狮问自己。
  “说起来,既然沙漠里还有狼和其他野兽,我们又都不算状态太差,是不是有必要守下夜?”紫堂幻可不知道雷狮在想什么,他不敢把紧张的情绪表现得太过明显,干脆找了个话题顺着雷狮先前的话往下说。
  他没固执地提让雷狮放开他的事,雷狮也顺其自然继续地长臂一拐挂在人肩上,含糊答:“也行啊。”他们挨得太近,紫堂幻几乎都能感觉到对方鼻息喷吐在他发顶,一时间僵住了脖颈脑袋都不敢抬,咽了下口水才鼓足勇气道:“我之前休息得应该比你充分,你生病才好,要不就我先守吧。”
  “你先守?我看你先守的话,八成一会儿就不会叫我了吧——滥好人先生,到时候我病好了就要轮到你扛不住再生病了,还不如我自己来呢。”雷狮声音含笑,仿佛对紫堂幻那点小九九洞若观火。紫堂幻自己都没想到这一点,听了这话顿觉有理,就算他本身没有这般打算,等到了那时候看到同伴睡得正香的样子,十有八九是会心软的。
  “那好吧。”紫堂幻拗不过雷狮这番有理有据的推论,退了一步决定先打个盹等雷狮叫他轮班。
  “睡吧。”雷狮没多说了,正过来将他架在鼻子上的眼镜抽走,彻底把他抱进了怀里。紫堂幻鼻尖撞在雷狮锁骨下方一点,恍惚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没机会正视的那份促狭——与其说是尴尬,说是羞赧更合适一些。
  紫堂幻一时说不清楚自己该作何感想,雷狮发怒时,求生的本能让他畏惧,不过鉴于雷狮大部分时候并不与他发火,紫堂幻心里就把雷狮割裂成了两个人。令他时不时感到害怕到发抖的那面现在被月光敛了起来,现在这面他实在讨厌不起来,不仅不讨厌,非要说的话,还有些……依赖。
  很难说这是不是某种吊桥效应引致的错觉,但仅就这个瞬间,他确实只想在对方怀里好好地睡上一觉。
  “晚安。”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伸手回抱了雷狮。
  青年的背有点儿冷,紫堂幻干脆把脸贴上对方胸膛,撑开温暖的五指,将这个怀抱收得更紧了些。
  咚咚,咚咚……
  在雷狮有节奏的沉稳心跳声中,十七岁的少年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
  紫堂幻在黑夜里踉踉跄跄跑得很累了,但致命的危险在后面紧追不舍,他喘着粗气活像个破风箱,脚步却不敢停下来。沙漠里不好使力,他每踩一步就要浪费一些力气。泪水在他脸上因温差结成了冰凌又升华消失,他几乎快要忘记自己跑了多久。一路上,他对那个追杀者百般求饶,可黑影却一言不发——紫堂幻认不出黑影究竟是谁,也不晓得对方为何要杀自己,但压迫感和未知的危机感让他奋力奔逃。
  有一瞬间紫堂幻看见那人隐隐绰绰的面容,好似他早已在多年前就被宣判死亡的兄长,他无助地哭喊起来,想问一问兄长为什么要杀自己——但边跑他又边想自己有什么资格这样问?他的兄长,为他、为整个家族献出了自己,而自己呢?他又做了什么,他一定让兄长和父亲很失望吧……为了自己可鄙的一己私欲,做了贪生怕死之流。因此他就问不出话来了,只能继续逃亡,逃开来自过去的审判。
  他穿过幻兽城内最大的星夜森林,在紫堂家家宅内蜿蜒曲折的回廊上与黑影躲迷藏,随着一堵堵墙应声倒下,少年慌不择路地逃上一条小路。小路上寂静而荒无人烟,他跑了几里路,回头想看看追击者离自己多远。
  然而不看不要紧,一看可差点没吓得紫堂幻当场魂飞魄散。黑影暴露在月色中,赫然是那张之前与他同行的二类人的面孔。男人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厉鬼,歪斜着五官,那张因下巴脱臼而漏风的嘴里正在高声怒吼着什么字。紫堂幻几乎被吓傻了,一时间定住了脚步动弹不得,只是小一会儿的功夫,厉鬼就近了,紫堂幻都不消凝神侧耳去听,便能听见他振振有词道:是你,你本来也应该,嘶——应该跟我一样……
  紫堂幻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竟跑回了故事开始的地点,眨眼间血淋淋的亡灵被蓝眼睛的男孩取而代之了,不苟言笑的男孩步步逼近他,像极了那天他想象中的那个必死的结局。但恍惚间不知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这一次终于将迟来的质问宣之于口:“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选择以这样的方式逃跑?为什么要残害无辜?凭什么我们就要就要白白牺牲在这样的道路上?”
  蓝眼睛的少年也不见了,身材伟岸神情严肃的男人几乎与他近在咫尺。他听见这个长得跟自己父亲面容相仿的男人冷声道:“这也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不是吗,没有能力为自己想要的未来负责,还觉得不公平。幻,你还是一如既往废物啊……”
  干涸的泪水被这样的话语刺激得重新涌出少年的眼眶,愤怒与不甘催促他逃离。要迈开双脚,去往别处。
  他转身再次跑了起来,黑影穷追不舍,像阴魂不散的梦魇。一路间风却突然大了起来,他被吹得快要无法目视前路,只是一眯眼的功夫,海洋不知怎得突然凭空出现,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无处可逃了,只好回身面对黑影。
  然而这次照亮黑影面容的却是电光,雷声适时地响起了,那人的声音夹杂在轰隆雷声间,对他说:“逃啊,怎么不跑了。”
  紫堂幻在惨白的闪电中窥见那人面容,他如梦初醒。
  ——是雷狮。
  
  “为什么……”可怜的男孩颤抖着嘴唇下意识吐露出心底的质问,在黑影浮现之初,他不是没想过对方会是雷狮的可能性——倒不如说,他只是怀抱着奇怪的侥幸心理,希望黑影不会成为雷狮,希望自己能被命运眷顾一次。但雷狮还是出现了,不仅出现了,还是在如此绝境之中最后出现的。紫堂幻无端端感到一种被欺骗、被玩弄的痛苦。
  雷狮似乎没有解释的意思,往前走了两步已到了他的跟前。
  “无所谓了。”熟悉的绝望感卷土重来,好似昨日重现,讥讽自以为能安枕无忧的男孩他高兴得太早、太愚蠢。紫堂幻忍不住笑了下,明白当初他对卡米尔的质问多么苍白无力,场景一转而为了受刑之处——他们此行本来的终点。
  大理石的行刑台上多的是被审判之人的白骨残骸,这一刻如果雷狮将他杀死,就能挽救回自己;而如果过程中的这个节点变得不同,那么解决也将截然不同。紫堂幻做送行人五年有余,从前,他既无法理解规则为何要处死不听话的三类人,也不明白三类人为何不听话。
  每个二类送行人都明白他们的头衔所赋予的意义:送行,送人上的是黄泉之路。这就是谜底了,因此卡米尔与雷狮也只不过是选择了能让他们活下去的道路,就像紫堂幻本能求生一样,没有人会拒绝为自己能活下去而奋斗不息。
  他终于明白,雷狮不需要他的“原谅”,也不会在乎他的“不赞同”;因为他将会有属于自己的“成长”,直至有一刻理解对方的行为与选择——当一个人没有了退路,他找到出路的手端再怎么极端也是可以被理解的。
  然而“理解”并非“接受”。
  紫堂幻咬牙站起,“但你们做的是错的,重来一百次,我也不会认同。只是,”他叹气,“只是那是世界给你们的道路,我现在能够接受它了。而这里本来存在更好的方法的,我发誓。”
  因为你值得更好的方式,哪怕你也许并不认同我,那也没有关系,我们还有时间慢慢成长。
  
  黑暗中,少年睁开了眼睛。
  ***
  篝火发出的噼啪声在紫堂幻耳畔响着,还模糊不已的视野余光里闪烁着金黄的火光,他没一会儿就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别人怀里,对方的体温几乎把他裹了起来,他的头正在对方胸膛前不安分地转来转去。一切都与梦境的冰冷黑暗形成了最为鲜明的对比。
  “怎么醒了?”那个胸膛的主人问他,见紫堂幻没说话,又问他:“噩梦?”
  “不算是个噩梦。”紫堂幻没再多说,梦境与现实想去甚远,上一秒化为了他心魔的黑影还在将他追击,下一秒他睁开双目却在对方的怀抱。人们只有做过梦,才会认清现实。在这个当下,噩梦之后的真实显得实在有些可爱。因此就很难将其定义为“噩梦”。
  “你没叫醒我。”少年尝试不着痕迹地从这个怀抱中溜出去,但雷狮显然发现了他的意图,轻笑了声将原本曲起的腿放了下来。紫堂幻咳了声,不好意思地伸手搭上了对方肩膀,试图扶着他肩站起来。
  “等一下。”雷狮像是想起什么,伸手拉住紫堂幻手腕,制住了他要起身的动作。矮他一头的少年不出意料地僵住了身形,抬头望向他。
  雷狮原意本只是想为男孩戴上那副已经伤痕累累的眼镜,可对方那双平时隐于镜片后的青绿色双眸此刻不加任何掩饰地将他注视,玫红色的刘海乖顺地覆在光洁的额头上,被篝火薰暖的风正吹拂过男孩过于柔软的每根发丝。火光摇曳间他嗅闻见缭绕的烟火气,所有波澜壮阔的愿景顷刻间被不知何时起的雾蒙住了。那双眼眨了一眨,因为他久久没有后续地动作而显得有些不安——令雷狮心痒的不安——好似对方扑闪的扇形睫毛盛着橙色的蜜意泼洒在了自己心上。
  他应该还是害怕我的。雷狮敢肯定这一点,男孩被他抓着手腕,可却一动也不敢动,似乎是想问发生了什么,但最终也只是翕动了下双唇未递出只言片语。换做从前,雷狮并不在乎他人究竟是害怕自己什么,因为这个问题他无法替对方解决,自然就算关心了也只是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看待。紫堂幻的畏惧一开始也并无什么不同,他享受自己带给别人的掌控力,也对于紫堂幻的乖顺感到满意。
  可他渐渐又发现紫堂幻的乖顺下潜藏着的东西——那是一口气。那口气像定海的针,于是他有勇气在初遇时对自己提出看起来有些天真的建议;又像海上风暴的桅杆,让他能排除万难抖起那面船帆;像一个奇怪的幸运值,在不该犹豫时结束他的踌躇让他们的命运线得以能继续交汇;像沙漠里最巨大的石,风雨磨蚀仍要残喘留下痕迹伫立于天地间……
  雷狮在此刻明白对方的魅力对他而言究竟在哪——明明他已经手握后者微如蝼蚁的这条命,却偏偏无法真正将他终结。这样的结果,从来并非是他一人单方面造就的。
  他们的距离不知不觉间已经太近了,近到雷狮的思绪在短暂地掉线,紫堂幻也意识到了气氛的对劲。他皱着眉头有点不安地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咽了下口水。好在雷狮很快回过了神,松开了抓着对方纤细手腕的手,将在自己另只手掌心安放的可怜眼镜就着对方抬头的动作给人重新戴上了。
  “你忘了之前是我给你放的眼镜了么?”星目剑眉的青年调笑另一人,“你自己一通找不仅可能会彻底把它埋进沙子里,还有可能一不小心彻底把它搞坏——我只是及时止损而已。”语气甚至还有几分理直气壮的意思。
  “谢,谢谢。”紫堂幻不敢当着他的面重新戴眼镜,只好抽了抽嘴角从人怀里爬开等确定了安全距离才暗搓搓调整了番。视野总算是清晰了许多,他才回头与雷狮对视。对方也在看着他,这样一来,隔着模糊了的镜片,他们再次四目相对。
  十七岁的少年突然后知后觉意识到雷狮为了给他戴个眼镜就要解释这么一堆话,实在有些不对劲。毕竟换做平时,别说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了,就连要去哪里这种大事,这人都一向是上手就干,懒得跟自己多费口舌。而且——而且,紫堂幻又回忆起他们明明说好轮岗,可雷狮却不知为何没有叫醒他的事情……令他感到喉头发涩的那种感觉蓦地又卷土重来。
  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并非此刻才突然出现的,早在之前的几次相处时紫堂幻就已有所察觉。他还无法为其定义,更不敢开口向这份感觉的另一个主角发问。只好将这些疑问统统咽回肚里,谨慎地维持表面的风平浪静,等待一个能够提问的契机出现。
  看来今晚这个契机是不会来临了。因为仅只在三四分钟后,正当紫堂幻思索自己是不是应该劝雷狮再休息一会儿时,却见对方盯着黑夜中一个方向面色凝重地站了起来。
  “你清醒过来了吗?准备好,我们要提早赶路了。”青年一把拉住了紫堂幻胳膊,硬生生把人拽了起来,“边跑边说,我们的时间不够了。”紫堂幻甚至都还没来得及问出一言半字,就见对方已经迈足狂奔了起来。
  紫堂幻无法,只得也先跟了上去,渐渐的两人均远离了火光能照到的范围,重新没入了无边夜色之中。
  雷狮在前面领跑,速度快得惊人。紫堂幻立刻明白他们一定是陷入了某种危难境地中,但此情此景他抿着唇并不急着发问,只快步跟上,在距离被缩短到他几乎伸手就能牵住对方的手时,他回头去看无边黑暗中那一簇橙色的火光。
  墨色包裹中,他们如同跃动的火苗一样渺小,可他心底还在澎湃着的情愫却像火光般将此番空间全然地充斥着。
  还懵懂着的男孩咬了下唇,手臂几乎不受控制地往对方近在咫尺的臂膀前凑……然而——
  然而电光火石间,黑发的少年却突然回了头——
  紫堂幻往前跑的步伐都惊得趔趄了下,更别说有勇气继续刚才的动作了。可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人竟然也想都不想地往后伸了伸手,动作自然地牵住了他的手。
  “发什么傻?快跑,飓风要来了。”雷狮对因为被他突然牵手而有些愣神的紫堂幻出声催促,“再不跑等着我抱着你跑吗?”
  紫堂幻红着脸重新找回了神智,他重新迈开步子,脑海里却不可抑制地回想自己被对方三番五次抱在怀里的那些过往片段。
  飓风未至,他的心却已经先被吹得乱无章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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