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可洛克

铁血互攻人,第四爱狂热

|嘉金||06:00|请勿向墙壁击球

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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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座城真的好大。

金从坠毁了的破烂飞行器里爬出来时根本丝毫未意识到他降落到了哪里。原本,按照他姐姐给他的地图航线进行飞行,他今天应该就能抵达凹凸星了。但是金一路上根本没顾得上矫正飞行器的航线(说实话他也不太会操控飞行器),结局就是今日今时他坠毁在了这座偌大的无名城中。

外星来客走了两圈,觉得这座城真正是太大太大了。男孩在登格鲁星上常常走丢但是也从不会像在这里走两圈一样累,这座城造得格外威严,墙里有墙,墙上有门。金贴着墙壁走,总算没至于走丢。但这座城大归大,却实在无趣极了。入眼的配色无非红黑黄三色,门也总是那些形状,墙做成了环形,千篇一律永无尽头地让金只走了两圈就觉得绝望,不是黑红色不好看,一开始还是有些气派和震撼,但看多得了就只留下乏味与枯燥了。

金左边也是墙,右边也是墙,大声嚷嚷起来:“有人吗?”

城深处被这一声惊起一片飞鸟,但除了鸟儿的惊叫声就再无其他回应金。

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小心翼翼推开了扇右手边的门。他失望了,门内还是城墙与镶嵌在城墙里无穷尽的门。但男孩没轻易气馁,他才十五岁,十五岁的男孩,怎么会轻易向世界低头。金皱皱眉咬咬牙,也懒得去探寻这一层又是怎么样的重复光景,直接迈过去打开了通往更里层的门。一扇,两扇,……,二十扇,两百扇,……,金再不记得自己推开了多少扇根本数不清的门,那些门毫无意义,只是通向里层的象征物,而这些象征物又在过度重复后失去意义。金推门,推门,再推门,动作机械而麻木,直至最后一头撞上了硬邦邦的钢化玻璃,他的无目的漫游才得以结束。

巨大透明的柱状玻璃是让男孩停住脚步龇牙咧嘴揉脑袋的罪魁祸首。金仰头仔细去看,才发现玻璃容器盛着的液体内还悬浮着金色的不明物。

这就是嘉德罗斯同金的第一次“见面”了。

嘉德罗斯甫一出现在金面前,金的蓝色眼瞳里就燃起两团明亮金色。这表明他虽然还认不出“嘉德罗斯”是个人型生物,但最起码这个不明生物使得他不用再面对一堵接一堵的墙了。这使金对嘉德罗斯和他住的里城的第一印象很是不错的,至少说明嘉德罗斯绝不是跟外面那些墙壁、城门一样的地位。

金太好奇了,他走过去先用食指敲了敲玻璃罐,见无事发生又开始不死心地用力拿脚踢,但是插满了电线的管子除了光线明暗又微弱变化,就一点儿反馈都没有了。金丧气得不行,差那么一点,嘉德罗斯的地位就要跌回尘埃里,比外面那些围墙还要低了,这是因为金原本对于嘉德罗斯实在抱了太大希望,在他原本已经想好等罐子里的东西有了动静他们可以一起聊的所有内容,但是这个讨人厌的大容器似乎实在不给他们面子,这么半天,金就差去直接拔插头了,也没见里面有任何动静。由此金认真思索拔插头的可行性,罐子上接着红线、蓝线、黄线、和好多好多黑线,这配色是金看惯了千篇一律的黑红色砖墙后最绚丽的东西了,他好兴奋一根根捋那些线。黑色的插得最高,金这个小身板不爬上去肯定够不到;红色的线插在下面,跟蓝色的线扭在一起,金怕一拔红线蓝线也会被牵动,这样他的选择就只剩下黄线,金线似乎跟那些线条都不同,与其说它是一条线,不如说那是一根管子。金看这根金色的管子直愣愣通金罐子里,似乎连着罐子里的生物。金迟疑了下决意先拔金线,如果出了什么岔子他就立刻再接回去,想必也不会发生什么大事。

他打定主意就立刻开干,拔了金线举着插头观察罐子里那个东西的反应——这下可不再是“没什么反应”了,罐子里的东西不但给了反应,而且简直称得上是天崩地裂一般的效果。连在怪物身上的黄线那头在对方能动的第一时间就被拔了下来,金连再把金线插回去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恨自己手贱。但因为刚刚真真切切看到了那个怪物的爪子,所以那个生物是人类的可能性就非常大。金在空空如也的大厅目睹了这一切,更加奋力喊叫:“喂!你听得见吗!!这里还有人呢!!我叫——金!咳咳!”整个大厅都因为罐子里的生物搞出来的剧烈动静而落下灰尘,地板上的灰尘猛烈地乱舞,金差点没以为这是地震前兆,毕竟登格鲁星也常常地震,可过了一会金就明白这动静是他释放了的生物搞出来的,因为怪物大概是觉得冲撞地板实在无趣了,又开始撞天花板。金好苦恼,大着胆子凑过去用力猛捶罐子,意图让里头那尾沙丁鱼分出点注意力给打开了罐头盖子的主人。

果真是自作孽不可活,金一边呸掉嘴里的尘土一边手脚并用往这透明一根上爬,这样反而跟整个大厅的震动频率达成了一致,舒服许多。等他往上爬了有一段距离,这些动静终于停了下来,金也被那些灰尘盖成了半个土人,好似是从地下钻出来的一样。

那个黄橙橙金灿灿的生物停下了动作,静止悬浮在差不多罐顶的高度,睥睨狼狈不堪的金。金赶紧抓紧机会开口:“咳咳咳,我叫金,我来自登格鲁星。你好,你叫什么啊?这里是哪儿?”他先前打好的草稿这时候被忘了个一干二净,情况紧急,金哪有时间回想那些一五一十再条条分明问出来,最后也只来得及问出两个问题。那个怪物身形不算巨大,浮在不知名的液体里灵活得像一尾鱼,金以前从未离开过登格鲁星,并不知道是不是这种生物其实应该是很常见的,就连鱼他也只在登格鲁星的图书上见过寥寥几次。他不知道生物是不是有名字,又不能一直叫人家“喂”,就趁着天地寂静的这会儿空当自作主张问:“是不是你也不知道这里是哪儿啊?是不是你还没有名字啊?你会说话吗?”于是那生物指了指插电板旁的控制台。

金老早就看到了控制台,但控制台是老式的。金并不会使用,只好疑惑不解挠头大声问:“什么东西?你让我看什么?”那个生物立刻开始不耐,重新大力撞击容器壁。金被迫双手抱头一个箭步蹿上了控制台——控制台沿着墙壁,灰少得多,也更安全,他像老鼠一样四处逃窜,终于一脚踩上某块智能钛合金板,那上面也有灰覆盖所以金先前一点儿未发现它。现在金一个脚印踩上去,那上面就显露出清晰的符号字样来,金蹲下身来仔细又擦了擦,才依稀从上面判断出具体内容写的是:“嘉德罗斯-圣空星”,后面跟着一个符号,但金来不及看清一大块灰尘就落了下来,金只得咳着嗽继续抱头鼠窜,一边大喊:“嘉德罗斯!你叫嘉德罗斯对不对!!别撞了!嘉德罗斯!!”他喊得卖力,嘉德罗斯撞得也卖力,金被搞得恼火,一咬牙心一横从控制台上一跃而下,跑向插线板集成处,随手拔下两个黑色插头叫道:“我说——不要——再——”金声嘶力竭喊到这里还想接着喊,气势汹汹要拔掉第三个黑色插头,地动山摇的势头却突然止住了。

就是你个渣渣拔掉了电针?玻璃罐做的电子显示屏上出现这么一行话。由此金终于搞明白了与嘉德罗斯的交流方式,可是他发现了新问题:他会写的字实在不多,至少没到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说清楚的底部。而且金虽然知道了物理层面与嘉德罗斯的交流方式,事实上来讲他仍旧对跟“与嘉德罗斯交流”保持抗拒心理。金是个没什么阶级观念的人,要他来说,是人是神,都是有生命的东西,有生命的东西,就应该尊重彼此,至少不应该像这个臭屁的“嘉德罗斯”似的,开口就叫他渣渣。金好不服气,于是比划着回嘉德罗斯的第一句就成为了:你才是渣渣!为了凸显那个惊叹号以表达他的愤怒,金在空气中用力比划了三次叹号的形状。至于电针?金连电针都不知道是什么,想了半天才举起还拿在手里的金黄色线管,用嘴型示意,问嘉德罗斯:是这个玩意儿吗?

嘉德罗斯终于俯冲下来,在这场谈话中第一次主动拉近了他与金的距离。哦豁?金有点不高兴,搞半天自己跟他说了这么多话,还远不如一个用途不明的劳什子“电针”来得重要?

嘉德罗斯与他隔着透明的智能玻璃相望,一行字伴随着出现其上:你倒是把它们全拔了啊!

哦——!原来就是要全拔了的,金好不尴尬,干笑着去一鼓作气把那些红的黑的五颜六色的拔了个干净。几乎是在最后一个插头被拔掉的瞬间玻璃罐子内的不明液体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顺着罐底出现的几个类似排水孔的装置流走不知去向;那个金色的生物此刻显得更加具体清晰起来,金看清那是个人型生物,刚刚对嘉德罗斯的一腔怨怼顿时被扔去了爪哇国,兴奋得立刻开始滔滔不绝:“诶!你叫嘉德罗斯啊!我是金,把你从这儿唤醒的人,是个登格鲁星人!话说你们圣空星真的好大啊……我驾驶飞船路过这儿不小心坠毁,在你们这里走得累死了,没事为什么要把住的地方建成这种样式啊?”等他这一串话说完,罐子里的液体也终于全部消失,那个名叫“嘉德罗斯”的生物站定在罐底,从鼻子里哼出个音做以回复。“吵死了。”他这样堵回金的一切疑问,反问道:“听你的意思,你来的这一路上再没遇见别人,没有个丑了吧唧的老头和一群喽啰?”金想都没想立刻答:“当然啦,我一共穿过了两百多道破墙,连个鬼影都没遇见,这么多天我唯一遇见的活人就是你了嘉德罗斯!”嘉德罗斯明白金的意思了,但他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劲,感觉不知不觉自己就在无形中跟“鬼影”做了类比。不过比起这些小事,嘉德罗斯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问金:“你说你是从外面来的?”

金立刻点了点头,为表诚意还掏出脖子上一直戴着的金色剪头挂饰,语重心长对嘉德罗斯道:“这个说来话长,我小时候出生在盛产矿料的登格鲁……”

嘉德罗斯极其粗暴的打断他:“不是这些废话,我是说‘这里’,”他指指他脚下,示意自己指的是那个玻璃罐子,“‘这里’的外面。”

金不由得愣住,条件反射蹦出个“啊?”,然后他反应过来一跃三尺高道:“所以你其实也没离开过这儿吗?那我们还怎么出去啊嘉德罗斯,再走两百多道门吗?我掉进来的时候记得自己差不多是掉在城中围的样子,搞不好我们要走四百多道门——!你知道你们这里的宫殿做得有多么无趣吗!再让我走一遍,我一定会无聊死的。”

金发的人造人眉头一挑,盘腿坐下道:“你总算还不是一无是处嘛虫子。起码我现在知道我这个地儿外面有至少四百多道门等着我了,继续。”

金也想学他的样子盘腿坐下来,但是地上被嘉德罗斯之前的动静搞得一片狼藉,金实在找不到一个好的落座处,只得勉强倚着玻璃罐说话:“继续说什么?我从飞船上掉下来,然后从飞行器里发出来,然后门门门,墙墙墙,最后遇见了你。没了!”

巨大的“咚——”的一声伴随着震动把金从罐子旁震离,金后背又麻又疼,顿时揉着后背吱哇叫起来:“哇靠!嘉德罗斯你多大就会打人了?能不能预警一下,自大狂小朋友这样你很容易失去我的!”

“哼,我甚至不屑拥有你。”嘉德罗斯说的话只使金更加生气。

“你——你会不会说话啊!”金只想冲进去胖揍嘉德罗斯一顿,但这时候禁锢了嘉德罗斯活动的罐子就成了天然的保护罩,使得十五岁的男孩再愤怒也只能气急败坏对嘉德罗斯使用言语攻击:“我诅咒你个小屁孩永远也出不来!”

嘉德罗斯一派悠然好不着急:“好啊,反正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这里呆了多久了,出不出去都无所谓。不过我出不去你肯定也出不去就是了。”

金听他这么一说,顿时眼睛一亮又重新趴会了玻璃罩上,嘴里含糊着问:“所以其实你知道怎么离开这颗星球吗!!太好了嘉德罗斯,我需要赶紧离开这里去凹凸星球参加凹凸大赛!我要去找格瑞、去找姐姐、去拯救我们星球!”

嘉德罗斯听他的话突地爆发出阵大笑,笑够了才道:“别逗了,参加大赛?拯救星球?就凭你?你连怎么让我从这个破玩意里出去都毫无头绪。”

“你怎么这么说话的啊!你家里没人教过你基本的礼貌吗?”金更生气,皱着整张小脸,气哼哼道:“对啊,凹凸大赛,只要参加了凹凸大赛,我相信我一定可以实现愿望,拯救大家的!怎么?你这么厉害,倒是自己从这里面出来试试啊!”

嘉德罗斯愣了下,似乎被人这么怼还是头一遭,他皱着眉头,最后才不情不愿道:“这个罩子做出来就是专门不让我出来的……”

金胆子更大,学嘉德罗斯刚刚打断他的样子也故作夸张叫了声道:“哦——那肯定是因为他们觉得你说话实在太惹人恼了,所以决定把你关起来:‘给熊孩子点教训’那一套之类的?”

“你想多了渣渣,他们并不像你一样吵闹,说废话。之所以让我在里面是因为我之前在胚胎期,那样更加保险。”

金依旧很是好奇,他问嘉德罗斯:“那制造你出来的那些人呢?他们就这样丢下你不管了吗?”

嘉德罗斯鼻孔看需要用呼吸维持生命的“低等生物”:“‘丢下我?’别搞错了,虫子,我根本无所谓他们如何。”

金四处晃着脑袋打量,追问:“可你还是个小孩子呀,他们怎们能丢下你不管?”

嘉德罗斯头一次觉得头大,因为他与金大概并不共有同一套语言体系,所以不论他说什么都注定无法对金造成任何伤害,只好反唇相讥金:“哼,说了那么多,你自己不也是个小孩子么?制造你出来的人又为什么不在你身边?”

金愣了下,大概没想到搬起石头会砸自己的脚。在嘉德罗斯之前,从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这是因为星球上其他人都已经对他的经历十分了解,一方面同情他,一方面憎恨他。这些人更倾向于不与金进行任何交谈,而非放下成见坦诚相待,这即是说面对所有这些无法被消除的苦难,登格鲁星人终于“认了命”。金学不会认命,他的字典里从没有教他要“认命”,他的姐姐温柔而强大,教诲他永远不能轻易放弃“希望”,所以姐姐走后,金也从来没有轻易想过放弃,从他是个孩子伊始,从决定支持秋伊始,从他决定离开登格鲁星伊始,他咬牙前进,奋不顾身前进,因为他知晓那才是真正走出过去唯一的方式。他咬牙龋龋独行许久,直至飞船掉进圣空星,他终于不得不迫降,遇见嘉德罗斯,并在今时今日认真思索这个问题。金想得入了神,不自觉走回了玻璃罐旁,沿着罐子坐了下来,他认真回答嘉德罗斯:“我姐姐——我姐姐应该算是我最亲近的人了,她去参加了凹凸,再也没有回来……但我相信她一定不会有事的!我这次去一定可以找到她的!”他边说着边攥紧拳头,“唰”一下站了起来,大声道:“首先,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金坚定不已,挥拳表志。“他们不应该这么对一个小孩子!”

“小孩子?”嘉德罗斯像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话,他哈哈笑起来道:“你真当我是小孩子,我刚刚差点直接把这儿毁了?严格来说,我甚至不是一个‘生灵’。而且你之前不是还诅咒过我永远也出不来吗?”这句话有点揶揄的成分,大概是金刚刚的最后一句话显示出了乐于配合嘉德罗斯的诚意,他的语气也不再充满距离,又或许只是因为金本人就是个粗神经的自来熟,虽然觉得嘉德罗斯难以相处是个事实,但一旦接受了嘉德罗斯这样的人设,就觉得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与对方交朋友。总之金站起来,用手指(毫无用处地)狠狠戳着玻璃屏幕对嘉德罗斯道:“那是气话啊嘉德罗斯!朋友之间的气话,怎么能当真呢?”

嘉德罗斯嘴角一抽,整个人都抖了一抖,语气嫌恶:“谁要跟你做朋友?你搞清楚,按照实力,你连做我奴仆都还远不够格。”

金收回了手指,眼睛一转冲嘉德罗斯做鬼脸:“你是不是就是为了气我啊?我告诉你,我大人不计小人过,看在你年龄应该比我还小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你要是非要骂我,那我就不放你出来,你就在里面困到无聊死吧!!”

“你!——”嘉德罗斯真的好气,头一遭这么气。

“大不了咱们就一起被困在这里好了,我自己一个人往外跑,自己无聊死也比跟你自大狂呆在一起被你骂死好嘛!略略略。”金冲嘉德罗斯吐舌头、扒拉眼皮,十足小孩子做派。充分说明嘉德罗斯在这一点上确实比金“大孩子”一些。

比金大孩子一点的嘉德罗斯道:“那你跑吧。”这就是说嘉德罗斯虽然比金大孩子一点,但却是也就那么一点。嘉德罗斯比金大孩子一些的另一个方面是嘉德罗斯其实净身高要比金高。虽然没有个高很多,但足够嘉德罗斯扬武扬威。这也说明嘉德罗斯确实只比金大孩子那么一点点,那么一点点而已。

但金毕竟比嘉德罗斯还要小一些,听到他的话,真地撒丫子转身就跑了。男孩憋着一口气往外跑,因此就跑得非常快,嘉德罗斯看起来就只能捕捉到金留下的道道残影。嘉德罗斯看金消失在轻度变形了的门外,未再言语。

金离开嘉德罗斯,跑过第一道围墙才冷静了点。

事情原本不应该这样发展,他原本应该跟嘉德罗斯说明来意,然后与嘉德罗斯交朋友,他们一起找到办法逃出生天,但是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不够顺利,嘉德罗斯根本不在乎他是谁,自己又是谁,嘉德罗斯跟金想象中的并不一样,甚至跟金遇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嘉德罗斯身形那样小,可是态度狂妄不可一世,成长的地方独树一帜,他有金色的头发,金色的眼睛,左眼眼尾有黑色的五角星,四肢并无外形上的特别之处,但仅只是撞击容器就可以创造海啸山崩——当然这都不应该是嘉德罗斯拒绝与金做朋友的原因。金被拒绝,只好先一个人想办法。

金绕着第一堵墙和第二堵墙围成的间隙行走。一圈,两圈,第三圈时他意识到些原先自己并未发现的事物。这些墙壁为机械碎片所铸成,这些所有墙壁,黑色、红色,金原本以为他们一模一样,如今却发现哪怕是第一堵墙和第二堵墙,他们也并非完全相同。黑色的球体铺在地上,那些球体有些已经被嘉德罗斯刚刚的动静震了出来。金还在气头上,捡起一颗奋力往墙上击,那些原本已经被嘉德罗斯震得出现裂痕的墙壁顿时掉下砂石、钢筋和白色的碎末。金用手把它们从地上抹起,他认得那是什么:混凝土和白骨。他在登格鲁星见过机械碎块,见过白骨。只是这里的金属看起来更加稀有,这里的白骨被铸成墙。

为什么?金不敢置信,用黑色的球继续砸那个缺口,这堵可怜的墙因此而负伤累累,一个球砸烂了金就换另一个,他这么一直不停地从天黑砸到天亮,才终于看到机械框架被完整地露出。它们部分被层叠,被首尾相连,因为每一个的身形都并不巨大,所以就得以拼成一个圆的形状,得以铸成坚固围墙。金想起他之前的陈述,这座城,有至少四百多道围墙。这个数字曾经只让他觉得头大,现在却让男孩觉得胆寒。机械的钢铁之间有白骨,它们此刻看起来那样死气沉沉,金难以想象这些看起来并不巨大的骨架原先来自于什么样的生物。

男孩往外跑,寻找所有那些墙上有缝隙之地,用尽全力将它们敲开——他重新推开那些门,一扇又一扇,直至重新回到坠毁的飞行器旁边——这样已经过去好几个日月,金哪里顾得上时间的流逝。他见过了更多形状各异的钢铁骨架与白色碎骨,金从里围跑向外围,直到第一百八十堵墙时才惊觉这些骨架之间的联系——横向来说,它们相同;但纵向比较,他们看起来是在退化。从里围向外围退化,组成的简易程度、所用材料、白骨数量都在随着向外扩散而递减。

金来不及思索更多,往嘉德罗斯在的最里层地方跑。他这时候已经顾不上自己当初是因为什么生气了,满心又惊又怕。

里层还是老样子,嘉德罗斯安静地坐在罐子里,但金知道他离开的时间嘉德罗斯肯定尝试过用各种方法将罐子打开。第一堵墙被他的动静搞得完全坍塌了,金随手捧起一具骨架往嘉德罗斯的方向走,那骨架比金都搞一些,金搬得动他们完全是大力出奇迹。

嘉德罗斯在金更走近他时睁开鎏金双瞳,金好想叹气,想立刻抱着嘉德罗斯(哪怕这个人性格恶劣),想花最短的时间立刻跟嘉德罗斯把事情说清楚,但嘉德罗斯一看向他,他就想起来嘉德罗斯多么讨厌他,就只好乖乖等嘉德罗斯发话。

“哦?我不记得我有说过允许你回来。”

“干什么,你真当这里是你家吗?在这里明明只有我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你手里拿着什么垃圾?”

“哦对——这才是我想说的事情。那些墙壁,这座城池,如何出去……”金终于绕回重点,手舞足蹈给嘉德罗斯比划,最后还把那个骨架抬起来给嘉德罗斯看。

“你真是笨死了,这不是‘退化’,这是‘进化’,”嘉德罗斯恨铁不成钢。“你只知道看,眼睛只做装饰品的笨小孩。”“嘿——这可是我搜集到的情报,我扣了两百多堵墙,嘉德罗斯,你这么说我可要生气了!”“你不是一直在生气吗?”嘉德罗斯白眼翻到发际线,“动动脑子渣渣,墙是从外往里建的,说明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在进化。”嘉德罗斯没理会金的大惊小怪和“好厉害啊”之类的无意义赞美,弯倾前身隔着玻璃窗看那些东西,细细打量后皱眉喃喃:“他们在进化……”金眨眼问:“什么?他们在进化成什么?”

嘉德罗斯难得没有骂金,他往前两步,眼睛看向罐子底部。“……你还看不出来吗?”金色的眼睛的人造人与金属框架仅只隔着一层玻璃,如此可以清晰看出那些框架竟与嘉德罗斯同高。

“他们在进化成我。”

骨架彻底从金手里摔进了灰尘里。

他们陷入共同的长久沉默,沉默大部分时候意味着无话可说,但金和嘉德罗斯的状况比较特殊。嘉德罗斯还在打量沾满灰尘的废物骨架,金却像因为想说的话过多而反而失去言语。

金和嘉德罗斯两个活物住在偌大一座城里,活像两个游魂。从没人踏入这里,也没有人像金期待的那样给他们飞鸟传书,久而久之金就觉得这大概不过是另一个华美版本的牢笼,先困住嘉德罗斯,后来把他们一起困住。而现在,嘉德罗斯的话语又使这座牢笼变而为巨大而气派的坟场。

“我不是在骂你。”沉默被嘉德罗斯没头没尾的这一句打破,金没能转过弯来,问:“什么?”嘉德罗斯头埋在了金色的头发里,眼神终于从那具骨架上移开,闷声道:“我说我没有骂你。是因为你就是渣渣,我才会叫你渣渣,我只是‘实话实说’。”嘉德罗斯原本比金高上那么一点,但此刻他低下头来,他们看起来就一样高了。

金还在惊魂未定中,他眨了眨眼以消化嘉德罗斯这句话。然后他在嘉德罗斯能反应过来前猛扑上前,摊开双臂趴在了玻璃屏幕上。嘉德罗斯抬头注视他:“这是什么?”

“拥抱,嘉德罗斯,你总知道拥抱吧?”

“我知道,但这好蠢。我不需要这个。”

“但我需要!我们可是朋友!我需要你!”金整张脸都贴在了容器壁上,原本小巧的鼻子也压在上面,蓝色的眼睛一眨一眨,晶莹的液体在眼眶酝酿。嘉德罗斯嫌恶地往后再退一步,他嘴唇蠕动,最后说:“你要是把眼泪鼻涕蹭到上面我出来就揍你。”金因此抹了抹眼泪、擦了擦鼻涕。

金擦过了眼泪、擤完了鼻涕,郑重其事道:“我会救你出来的。”他这么说着重新去看周围的一切东西,操控台上所有按钮的灯都是熄灭的,电线重新插上也无济于事,嘉德罗斯看他上蹿下跳在他身后开口:“没用的。就像你看见的那样,所有那些‘嘉德罗斯’,它们都死于实验。所以他们都没能出去。”

金的动作因此而消停,他正在按一个红色的按钮,边回嘉德罗斯话:“实验?什么实验,它们会做实验吗,听起来好酷。”

嘉德罗斯笑了声:“我真好奇你是什么脑回路。我说的是那些制造我们的人,他们拿我们做实验。有时候是一些简单的改造,有时候比那更多。这些资料绝对保密,因此就连我自己也说不好我算是什么,所以第一天遇见你这个笨蛋时我给你指的牌子只是在告诉你你在哪儿,绝没有想过你会蠢到以为我叫‘嘉德罗斯’。我根本,不需要‘名字’。”

金一愣,由此明白“嘉德罗斯”从来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代号。这句话的意思是:“嘉德罗斯”是一个“消耗品”,是一种“替代品”。原本只有当一朵玫瑰凋零之时,另一朵玫瑰才有机会绽放。倘若金那日未闯进圣空星的这座城,走入了另一座城,那么唤醒的就会是另一个“嘉德罗斯”。

金就此与嘉德罗斯展开辩论:

“你才蠢呢,我不管,我心里就是只有你才是‘嘉德罗斯’,才会‘嘉德罗斯’!”

“我不跟蠢货争这个,你该走了,他们迟早会发现这里的异常,如果我没猜错,死心眼如你恐怕拆了两百多堵墙,我要是他们就要把你挫骨扬灰,更别提你还弄醒了我。”

“那就让他们发现,如果我都不怕,你就不应该怕。”

“去烦另一个嘉德罗斯吧,那些残次品,滚吧……”

“你怎么这么固执啊?我不要,我不要,我说过了,我不要!我不要再穿过几百道门,再同一个陌生人进行交谈;不要再一个人对着城墙弹球玩,再对着墙壁说话;不要再有另一个人来叫我渣渣,还理直气壮说我本来就是。”

“……你确实就是。”

“你才是!”

辩论就变成了小孩吵架,金鼓着腮帮子,双颊通红,呼吸很粗,一喘一喘。嘉德罗斯有那么一刹甚至在想金也许只是在生气自己叫他渣渣。

“我有时候也想,想也许你没来会更好。”嘉德罗斯走过来,额头靠着那层明明不厚但是坚固过嘉德罗斯皮下钢铁的“玻璃”。

“在你来之前,事情不是这样的。”嘉德罗斯看着金茫然的蓝色眼睛。

“你为什么想救我出来?只是为了离开这里吗,哪怕某一日会被抓走也在所不惜?到时候你也有可能变成被砌在墙里的其中一员。”嘉德罗斯问金。金已经不生气了,嘉德罗斯想,进实在非常好哄,又或者其实很难哄。

金从操控台上跳了下来,开始检查那些电线。他回话:“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嘉德罗斯。你是有点可恶,可我不讨厌你。”他边说着边举起那根他最先拔掉的金线,问:“这根线先前是不是连在你身上的来着?”

嘉德罗斯眯起眼睛,视线聚焦在金举着的那根线上。“是,怎么?”

金高兴地一拍手掌:“太好了嘉德罗斯!那些水去了哪里我们不知道,但这根管子可是实打实通向外面的,你不如试试沿着这根管子……”

“你在想什么,这根管子太狭窄了,我不可能……不过虽然不能从管子里出去,但你把管子连上,然后不论我怎么样了,都不要管,只管撞这个东西。”嘉德罗斯触摸那层薄壁。

金歪头想了想,最后问:“会怎么样?”

嘉德罗斯啧了声:“可能会奏效。”

金跺了下脚:“我是在问你会怎么样,嘉德罗斯。”

嘉德罗斯因金的这句话回头冲他歪了一下嘴角,他道:“我能有什么事。”

金得到嘉德罗斯的保证才回过头去找集成板,他要重新把黄线插回去。他边找边跟嘉德罗斯说话:“嘉德罗斯你不要怕,等你出来了可以——可以跟我一起去那个凹凸大赛!我们说不定可以组队,你这么厉害,加上我,肯定天下无敌啊!”

嘉德罗斯的回答是一个依旧不友好的“无聊”,与此同时,金插上了金线。

世界寂静无声,嘉德罗斯也同时把金线接回了身上,此刻沉沉“睡”了过去。

金想起很多天前,他才第一次见到嘉德罗斯,那时候嘉德罗斯比现在“乖”得太多、太多。他安静地漂浮在营养液中,也不会像颗不定时炸弹那样,动不动就搞得世界天崩地裂。那时候金想得非常好:知道如何离开这颗星球,修好飞行器,然后继续踏上去凹凸大赛的旅程。

可嘉德罗斯使这一切不再相同。

嘉德罗斯不可一世,可金见过他吃瘪的可爱模样,见过他用最蹩脚的言语让金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见过他被自己所困扰时纠结的样子。嘉德罗斯多么纯粹,他说自己让他疑惑。

可金也那样疑惑。

疑惑是不是嘉德罗斯不跟着自己更好,疑惑是不是真地如嘉德罗斯所说自己还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小屁孩,疑惑自己是不是真地能救出嘉德罗斯。他心怀希望,但这并不会他不会自我怀疑。

现在嘉德罗斯说:你来救我。

于是金下定决心要救出他,不论任何代价。

金开始如嘉德罗斯说的那样用尽一切办法去砸那个容器,那薄薄一层在金线被通电、嘉德罗斯沉睡、容器内没有液体之后,确实跟从前不一样了。金一开始也对那个玩意又踹又踢过,因此知道这是奏效的。金好兴奋,又想自己之前用那些黑色球体砸墙的经历,干脆从外面掏了一颗回来,改用那些球砸玻璃罐。

有了黑球的加入,砸罐子就变成了一种乐趣。金这样不眠不休砸了几天几夜,终于把一颗黑球砸进了玻璃罐。玻璃破碎的声响让将睡未睡的男孩猛地睁开了眼睛。伴随着醒过来还有原本安静躺在罐底的嘉德罗斯,金色的线不再只是一根细管,黑色的球滴溜溜滚到嘉德罗斯身旁,在金线旁边停下,几乎霎时就像融化一样与金线成为了一体。嘉德罗斯拿起它,它就在嘉德罗斯手里、金的目瞪口呆中变而为了一根黑金相间的棍子——金觉得这应该被称作棍子。

金原本坐在地上抛球,此刻扶地而起走向嘉德罗斯。

嘉德罗斯确实比他厉害太多。金看着只一棍就毁了容器的嘉德罗斯,有点儿不甘心地承认。嘉德罗斯此刻也看到了金色的男孩,手持新的武器走向金。

这回金给了嘉德罗斯一个实打实的拥抱——尽管下一秒他就彻底因为疲劳过度在嘉德罗斯怀里睡死了过去。金知道自己实在是太困了,唯一需要担心的大概就是他会不会在嘉德罗斯怀里睡到流口水了……

金再醒来入目皆为金红色。

他刚刚睡醒,联想到的是第一次见到嘉德罗斯时的样子,纯粹的火红色伴随着高温贴近他胸膛,但因为他在另一个人怀抱里,那些危险的高温就未能触及到他分毫。他侧目往下看。

火,铺天盖地的火浪,火球咆哮飞窜,火星四射乱溅,火舌扭曲舔舐万物,起得那样高,那样势不可挡。巨大的宫殿在金色的焰心中成为火红色衣装的载具,钢铁变而为唐红色的水,极放肆地泄在地上。火海掀起的浪一股,两股,一大片,高过围墙,高过城墙前已长了千万年的植物,高过天上的云朵,飞上宇宙深处,捅出好大一个窟窿。

死物最后一次活了起来,发出强烈的音符,演奏它的人们裹挟原本就应属于天才的荣耀击破了天幕,恣意地笑。金从来没见过人可以飞这么高,宫殿可以这样浪费,他心痛不已责备嘉德罗斯:“好歹让我把值钱的东西拿一拿啊……”他这么说着,嘉德罗斯只毫不在意哼了声,从口袋里掏出来个黑色的球来,对金道:“喏。你可真能睡,整整睡了两天两夜。”

金忙不迭在他怀里把球捧住了,眨巴几下眼,极无辜深明自己的不满:“嘿,这不就是圣空星铺地板用的材料、你耳朵底下的那个吗,这玩意很值钱吗?再说我睡会儿怎么了,我砸玻璃砸了三天三夜的时候你可睡得正香呢。”嘉德罗斯分出视线给他,好似金在说什么蠢话:“这一颗稀有金属够买十颗矿产种类贫乏的登格鲁星了,你说呢?”“哇——”金好兴奋攒住了那颗黑色的温润球体端详,又忍不住忐忑道:“那是真的很贵重诶,要不还是嘉德罗斯你自己收好吧。”嘉德罗斯单手搂着金,对他的不安分很是不满,威胁男孩:“烦死了,就算给你那三天三夜的劳苦费,你再吵吵,就把你丢下去了——你也可以把它当成封口费。”金只好安安分分重新窝回嘉德罗斯怀里,自己小声嘟囔。

等嘉德罗斯选定一颗星球落脚,金也从他怀抱里不安分地跳下来,顺手还不忘把被嘉德罗斯声称“十分贵重”的东西塞到嘉德罗斯还残留金体温的臂弯里。嘉德罗斯明显不高兴起来,皱眉把那颗黑色珠子推回金怀里:“我有更值钱的,这种小玩意你自己收着吧。”边说着抬脚就要往旁边走,确认周围的安全情况。

金手里又捧起那颗原先被他当成过弹球的珠子。跌跌撞撞跟上嘉德罗斯,一脸好奇问他:“什么‘更值钱的’?还有什么东西,嘉德罗斯?你还瞒着我悄悄带了什么!”他走两步,撞上嘉德罗斯背。

嘉德罗斯没回头,回答说:“我还带了什么,你不清楚吗?”

于是那颗捧在少年手里的黑色球体就滚落到贫瘠土地上,好一会才有橘色头发的男孩忙乱去捡。嘉德罗斯重新迈开步子往前走,又急又快。

金拾起珠子,拍了拍又吹了吹,心跳声比第一次见到嘉德罗斯时还大,比嘉德罗斯跟他说他们一起走时还大,比刚刚嘉德罗斯带他飞上了天还大——

这个世界属于神。不属于金,不属于嘉德罗斯。只属于神。但这再没有关系。

金听见嘉德罗斯说:“好了,现在重新说一下,你要去参加的那个劳什子大赛又是什么玩意儿。”男孩雀跃几步上前,把自己靠在嘉德罗斯臂膀上,想一切都太好了:他属于嘉德罗斯,就像嘉德罗斯属于他。

圣空星再没有最大的城,在伪人制造的盛大热寂后,整颗星球同此凉热。无数粒子因此重获自由,在无序中讴歌拥有了心跳声的伟人。

神创造秩序,人创造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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